(本文摘自《半生书缘———寻访世纪文学心灵》,李黎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8月第一版,定价:29.00元)
我们来到沈从文的长眠之地———距离凤凰县城仅只一公里的一处幽静的山麓。山名很雅,叫“听涛山”,附近还有个“凤凰第一泉”———凤凰本就多清泉。从刻着“沈从文先生墓地”的大石牌旁拾级而上,先是有一间兼卖纪念品的书店,店前又是两块石碑:一是注明“湖南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沈从文先生墓地”碑;旁边并立的石碑则是对沈从文墓地的简单说明,并提及沈夫人张兆和的骨灰2007年亦埋葬于此。再过去还有一块大黑石碑,是“沈从文先生墓地简介”,1992年清明立———他去世四年后墓地建成。正感到有太多的官样文章,还好,再往上走几级就看见一块瘦长的直立碑上,黄永玉龙飞风舞的草书: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黄永玉用“士兵”作象征是有深意的。“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的作品中,随处皆可以看出。”沈从文在《边城》的题记里如此自道。十五岁,只有高小学历的一文不名的男孩,参加了部队,作了一名小兵,他以此自称,还用“小兵”做过笔名。
离开家乡的沈从文,他的文学作品带给他名声,却在政治气候肃杀的年代带给他灾祸。50年代初便被“极左”文人无情诋毁批判,要他接受“改造”,那时的沈从文万念俱灰,甚至试图了断生命。若不是自杀未遂,便早已横死“沙场”了,却连一“战”的机会也不曾给过他。作为一名幸存者,沈从文告别了文学,一头钻进一个相对安全、安静又与“美”相关的领域:他研究起中国古代服饰史,而且成绩斐然。然而对一个毕生将写作当成生命的一部分的人,他心中能没有最深沉的憾痛吗?
黄永玉从少年时便熟读表叔沈从文的文章,中年后目睹表叔遭逢的劫难,始终是满心的理解与关爱、崇敬与不忍。那些政治风暴带来的横逆与屈辱,加诸在一个淳朴温婉的写作者身上,造成了难以想象、难以言说的折磨与苦痛。沈从文自己不愿写,黄永玉不忍多写,只有轻描淡写,浓浓的伤痛化进淡淡的、收敛的文字里,格外令人动容———而那正是沈从文的文字风格:“好与坏都不要叫出声来。”何况,黄永玉写道:“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口的,且往往不愿说。”
小小年纪就离开家乡,沿着江水渡过洞庭湖到外面的世界去“翻阅另一本大书”,最后,这个凤凰人终于历劫归来,而故乡人总算张开双臂迎接了他———他的骨灰。
墓碑是一块将近六英尺高、据说有六吨重的天然五彩石,未经打磨雕琢,全然本色。石碑正面是沈从文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张兆和的妹妹、书法家张充和撰写的挽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四句悼词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从文让人”。
碑前地上有花篮、花束、花圈,还有几顶花冠。我将头上戴的这顶摘下,恭谨地挂到墓碑的左上角,看起来就像那块朴实的巨石戴上了一个小小的、美丽的花冠。这才是“挂坟”啊!
我的手指轻触着沁凉微湿的碑石,指尖抚过镌刻的文字,忽然一股无法克制的激动如热流从心头涌出直上双眼。我急忙走到墓石背面去,不想让人看见我的失态。
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我在墓碑对面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来打开写生簿。当年沈从文回乡时在船上作了不少素描写生,就画在信纸上,文字加图像的家书,一道寄给远方挂念着他的妻子。虽然他随身带了相机,但那个年代底片太珍贵,他舍不得照风景,要留着回到家乡给家人照相。我的数码相机虽然没有张数的限制,我还是要为这块碑石画一幅写生,不为画得像,为的只是细细观察记录那石上的皱褶,线条,凹凸,起伏,青苔……这样我就会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墓碑斜后方又有一堵半人高的石牌,上面刻丁张兆和为“从文兆和书信选’一书的后记节录,是她娟秀的手迹,写的是沈从文去世后,她整理他的遗稿时触发的感动和悔憾。其中几段话尤其坦率到出人意料,令人心为之震:
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苦;有恬适,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
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心机,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朴素,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
最后一段更是耐人咀嚼: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表面上是妻子对结缡六十载的丈夫的忏悔,但读着读着,却越发感到也是对那些埋没他、不理解他不帮助他甚至还要用矛盾伤害他的人的控诉。
如今还能说什么呢?斯人已去,他的一生的悲欢爱恨,尤其后半生遭受的“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都已经发生过了、承受过了。这些石碑,这些铭记,地上的花朵、凭吊者的眼泪,对他都来得太迟了。
一时还不忍离去,便在听涛山的小径上漫步,眺望缓缓流逝的沱江水。雨后的山林愈发葱翠,想到沈从文在1956年那次回乡,给妻子的家书中说:“凤凰地方也好看得很,因为一个城市全在树木中……”如今,至少他俩一同长眠在这些好看的树木中,再也没有矛盾,再也没有难言之苦,再也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