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下旬,我问中文系办公室主任杨强兄,周先慎老师真的什么告别仪式也不搞吗?杨强说:周老师那性格你也知道,他说不搞,咱们就尊重他的遗愿吧。
我在1983年入学北大前,对北大中文系在世的老师,就知道两个人。一个是王力,一个就是周先慎。至于王瑶、林庚、吴组缃、乐黛云、袁行霈、裘锡圭……这些闪闪发光的名字,都未听说过。知道王力,也并非了解他在语言学上的成就,而是学做旧体诗,读过一点他写的格律知识。而知道周先慎,则是因为语文课本中那篇著名的《简笔与繁笔》——这篇文章现在已经著名到用输入法简拼,5个声母就可以把题目直接打出来的程度!
当年我的语文老师,哈三中语文组长王树林,用他惯有的黑色幽默说:“咱们看看作者这个名儿,周,先,慎,这人很周密,而且自个儿就先在那儿慎上了!”我高中时代是不怎么好好上语文课的,因为自恃比老师水平还高,语文课一般都在务其他正业。但是学这篇课文的时候,确实聚精会神,佩服极了。一般人佩服的,可能是文章的内容,其实那个内容,其他高手也能写。真正值得佩服的,是文章的“章法”。此文本身就是“简笔与繁笔”的绝佳范例,从立意、结构,到选材、语言,无不简洁精当,张弛有致,读来清爽宜人,如沐春风。认真琢磨过这篇文章的人,自己写作时,可能不知不觉间就会受其影响。上大学后,给我们班讲魏晋隋唐文学史的葛晓音老师说:“你如果能用李白的风格写李白,用杜甫的风格写杜甫,那才是一流境界。”我想,周先慎先生就是自己达到了“简笔与繁笔”的一流境界,然后才能将文学创作的简繁问题,论得那么通透、精辟。
上北大后,先是偶尔见过周老师几次,由于拘谨,不曾提问攀谈。后来,我们班的明清文学史,竟然就是周老师亲授,我们全班都很高兴。我和罗文华等同学,经常课前课后放肆地问这问那,而周老师不仅态度和蔼,语音温润,而且不厌其烦,还经常额外发挥,看得出他是非常喜欢我们的打扰的。跟周老师交流,确实称得上是如沐春风。
北大老师大部分都学问高深,各有千秋,但是讲课水平就相差很大了。周先慎老师属于学问讲课“双一流”的学者。他的课,就像他写的《简笔与繁笔》一样,精彩、精当、精神!我们回到宿舍,经常谈论他的教态、议论他的观点,特别是模仿他的口气。我给周先慎的讲课总结出一个特点:以打为主,四面开花。
周老师对明清小说,有着如数家珍的熟悉,但他讲课时,最喜欢重点剖析那些跟“打”有关的章节段落。例如“周瑜打黄盖”“武松打虎”“三打白骨精”“宝玉挨打”“胡屠户打范进”“江城打丈夫”等,不知道这是他故意选择的,还是妙手偶得的,总之都讲得起伏跌宕,论得丝丝入扣。同学们都敬佩不已,我对罗文华说:这些都等于是放大了的“简笔与繁笔”也。
我的知识结构,是古代文学偏多,我最喜欢的也是古代文学。但是由于文学之外的原因,我选择了研究现代文学。又因为当过几年中学语文教师,所以我跟一些古代文学研究者来往比较多。留到中文系任教后,因为研究小说史的问题,特别是关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曾经向周先慎老师请教过。周老师对我的称呼,也渐渐省去了那个“孔”,直接叫我“庆东”了。而随着我的“不务正业”,一些学校和媒体,有时候竟然请我去讲古代文学。我在诚惶诚恐中,免不了就要四处“剽窃”古代文学诸位贤达的学术观点,其中就包括周先慎老师的一些高论。
新世纪之初,我帮助央视百家讲坛做了点策划工作,并亲自讲了一些题目,后来专门讲了一个鲁迅系列和一个金庸系列。周先慎老师也是早期百家讲坛的“坛主”之一,但他对后来有些坛主的讲法,颇有意见。我记得周老师两次对我说,庆东啊,你替我转达一下,三国不能那么讲,那简直是胡说!周老师一向和蔼文雅,他斥为“胡说”,属于很严重的批评了。还有一次周老师对聊斋的讲法也提出了不同意见。周老师不仅在专业问题上扎实严谨,严守北大学风,而且对于普及性的文化讲座,也非常看重材料详实。这一点对我很有教育意义,我在社会上的一些讲座中,经常拿个提纲就讲,随口引用材料,有时候就会有出入甚至错误。老一代学者在这个问题上,确实值得我们敬仰。
几年后,我有了一次跟周先慎先生学术合作的机会。那是温儒敏老师组织我们编纂一套“中国语文”教材,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的几位学者分工把关。周老师不仅自己的那份工作完成早、质量高,而且对整个教材提出了具有战略高度的意见。我介入语文改革工作多年,听了周先生的话,感觉他老人家似乎一直是跟我们在一起的。我曾经向同龄学者感叹,咱们做了二三十年学问,自以为知识广博、眼界开阔,可回头看看老师一代,发现我们根本没有超越人家,而他们并未读过什么博士,也不曾出洋留学,此中缘由,是颇耐寻味的。
也许正是他们经常批判的那个成长的年代,孕育了他们的方正、典雅和温良恭俭让吧。这种风范在我们的老师一代身上,几乎是覆盖性的。有一天我接连遇到了两件巧事,很值得一说。一件是我在未名湖东岸遇见严家炎老师,提着一兜材料。我问他来学校有什么事,严老师说,张颐武的东西错寄到他那里,他来中文系送到张颐武的信箱。我说严老师啊,我们都是晚辈,您打个电话,让张颐武自己去拿就行啦。严老师笑着说,你们都比我忙,我退休多年了,有时间,顺便走动走动。另一件是我回到家,接到周先慎老师电话,说他到中文系取邮件,错把我的东西给拿走了,要给我送来。我死活不让周老师送,问清了什么东西后,告诉他那个东西是寄给你也寄给我的,你拿走了我的,我再去拿走你的就行了。
注重生活中的细节,与注重历史中的细节,还有文学作品中的细节,在周先慎老师那里,是完美统一的。这是孔子以来,中华民族所追求的近乎“道”的境界。不论时代激烈变动,还是风气僵化保守,不论人生的密度与内涵繁了还是简了,总有一批仁人志士拥有和坚持这个追求。江河不舍昼夜,老一辈贤达也渐次告别这个世界,但对我这个曾经亲炙教诲的后学来说,周先慎先生并没有离去,在每一处春风拂过的地方,都有他温和的语音,娓娓讲述着文笔的繁和简、生命的简和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