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自古至今倡导苦读。青灯黄卷,焚膏继晷,寒窗十载,韦编三绝,通俗些的说法叫三更灯火五更鸡。更有苦读的范例,孙敬悬梁,苏秦刺股,匡衡凿壁,车胤囊萤,刘绮燃荻,李密挂角,孙康映雪,江泌追月,董仲舒目不窥园。近读《清代名人轶事》,顾亭林好学,“自少至老,手不释书,出门则以一羸二马,捆书自随”,“马上无事,辄据鞍默诵诸经注疏,遇故友若不相识,或颠坠崖谷,亦无悔也”。这些读书人精勤至此,所诣渊源博大,后来都成了栋梁之材,也就成了后世读书人的楷模。
苦读之被世代奉行,有深刻的社会原因,也有悠久的思维定势。客观上的“开科取士”与主观上的“赴科求仕”是相当完美的矛盾统一体。统治者既然期望“珊瑚在网”,苦读的目的就是“货与帝王家”,也就是功利。自然,功利心不强的读书人还是有的。不过,我想他们大概也都苦读过,即使不为做官,也为做个有学问的贤人(或闲人)。看来,不管功利与否,既是读书人,便要读书,便会有一段或长或短的苦读史。
反之设问,既有苦读,宁无乐读乎?我想应该是有的。我说的是读书的方法,迥异于悬梁刺股的赏心悦目的读法。鉴于本人的职业,我的读书大多为了写作,长年累月,总觉着有些苦涩,因而特别羡慕乐读。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渐渐地,居然于功利和实用之外,尝到了乐读的快意。
一曰信马由缰法。书不分新学旧学,抓到什么读什么,有兴趣就读,没兴趣便歇,因为不设目标,所以可行可止,思想无负担,放松近乎惬意。
二曰蜻蜓点水法。只在书上款款飞,一点、二点、三点,如打水漂。浅尝辄止,是因为无意饱餐。也可以先读目录,次读绪论结论,然后点它几点。据说老舍、杨绛都用过类似读法,似乎称作跳读。
三曰囫囵吞枣法。借鉴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又心仪郑板桥的“难得糊涂”。读书之际能处处求甚解,当然是大聪明人,只怕做不来,也太累,若求宽松,大可不必较真、认死理,尤其是文学类,姑妄听之可也。
四曰一目十行法。“鸡肋”之类的书,犯不上细读,粗粗浏览一番,大致知个皮毛,约略推想货色,够了。既对得起这类书,也免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遗憾。
五曰改弦易辙法。一册读来无味,绝不强读,马上换书,再无味,再换,三番乃止。或玩电脑,或下馆子,或骑车穿胡同,或看体育赛事,兴趣转移,不复摸书。
六曰“三上”法。欧阳修有马上、枕上、厕上的“三上”文章,仿其意,改马上为车上,成“三上”读。特别是读闲书小报,“三下”即罢,遑论“章句”,哪管“断尾巴蜻蜓”。
七曰“不读书”法。日本学者加藤周一著有《读书术》,提出“不读书法”,云里来雾里去,将浅显作深奥,变平直为神奇,说白了,是利用书评和摘要,以了解未读之书的内容。这一招读书人罕有不用之者。
“七”作为一种文体,自西汉枚乘《七发》以来,后人竞相仿效,傅毅《七激》、张衡《七辩》、王粲《七释》、曹植《七启》、左思《七讽》等等,为了凑个热闹,我也来个“乐读七法”。也许正人君子觉得荒唐,有趣的是如斯乐读中,偏偏时有不经意的收获。或许几句警策,开了心窍;或许二三隽语,启了灵性;或许一段闲闻轶事,令人捧腹开怀。我想,“有意栽花花不发”的烦恼往往光顾苦读,而“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惊喜多半来自乐读。即使一无斩获,也不觉得有憾,自家原本不设标高,没有奢求。乐读是“闲看秋水心无事”(皇甫冉),却又是“两山排闼送青来”(王安石)。
摆脱了功利,远离了实用,便是潇洒。苦读之余,何妨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