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起来,最初与唐月梅先生邂逅相识,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在池袋附近的小竹町二丁目的小竹向原。在我的印象里,叶渭渠先生您总是和月梅先生双栖双飞,来日本时一同来,回中国时一起走,从不曾分开过,可是现在……
在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的资助下,月梅先生曾在叶先生您的陪同下前来早稻田大学依田熹家教授的研究室作学术访问。那一年的最初阶段,除了在依田研究室与依田教授进行学术交流外,你们大致都在早稻田的书店街寻购学术资料。等你们基本完成相关学术准备后,我邀请你们两位先生来到我家,集中精力翻译川端康成先生的相关作品。原本我并不以为这是一件多么繁重的工作,却没想到在那半年多里,为了准确理解川端先生的小说,你们竟耗费巨大精力进行各种调研。阴天时,叶先生您在自己的房间里或是静静地读书,或是静静地写作。只要天气稍见晴好,你们伉俪就会来到我家庭院的那株枫树下。当年那里有一张木制圆桌,桌旁围有三柄木椅,每天午饭后,我们三人便围坐在圆桌旁,你们不断地向我提出各种问题。
枫树下的圆桌讨论还包括叶先生您拿出已翻译出版的译著,一处处确认自己是否正确把握并表现出了川端先生的文字背后的微妙情感和神韵,不断问及日本人是如何理解和接受川端小说中的文字表现。当然,被询问的人不仅仅是我,就连到我家来的其他日本客人也屡屡成为你们询问和调查的对象。这样的对话经常一直持续到黄昏,持续到天黑,持续到围坐在桌边的三个人看不见彼此的面部,真可谓近在咫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当然,除了我们的交谈声外,便是用圆扇扑打蚊虫的声响。你们这两位先生的头脑里只有川端康成及其作品,只有文学,只有学问,无论给你们端出什么饭菜,你们都津津有味地吃下去,紧接着就继续你们的工作。
为了调查《雪国》的写作背景,我们夫妻开车陪同你们伉俪专程前往你们心目中的神圣雪域。记得汽车行驶到群马、长野和新泻三县交界处的观越隧道时,你让我们停下汽车,在那半个多小时里,叶先生您不厌其烦地询问《雪国》中的文字描述与现实场景的同异之处,然后我们便去了越后的汤泽。当然,时过境迁,川端先生写作《雪国》时的那座二层木质结构、茅草葺顶的高半旅馆早已不见踪影,原址上耸立着高层西式建筑,好在旅馆主人将川端先生当年下榻的“霞间”近乎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这家旅馆的五楼建有“川端康成纪念馆”,里面存有川端先生的大量资料。当时,我陪着月梅先生在那座纪念馆里搜集文字和图片资料,而叶先生您就一直坐在川端先生当年写作《雪国》时的日式矮桌前久久不起、冥思苦想,一直坐到关门打烊还迟迟不起,催促再三,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去。或许,这是《雪国》的译者在与作者进行着超越时空的对话?
也是因为你们伉俪的缘故,我前往北京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其间也曾在府上的客厅里住过几次。让我最为诧异的是,像你们这样著名的大学者的居所竟然那般逼仄,圆形餐桌是折叠式的,用餐过后便要立即收叠起来紧贴过道的墙壁靠放。相对于此,你们两人各占一边的书桌倒是相对宽大了许多,每次拜访,都看到除了电脑前和键盘上这块狭小的空间外,桌面以及桌旁的小推车上堆满各种参考书籍。
不过,让我印象更为深刻且永远难以忘却的,还是楼高梯陡却没有电梯的团结湖那栋六层建筑,而且每级阶梯要远远高于正常高度,我们3个老人只能一步步拾级而上,似乎永远攀不到尽头。由于叶先生您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月梅先生和我便或提或抱所购日常用品一同先行缓慢上楼,嘱咐你爬楼时空着双手、中途休息两到三次。有时我回头望去,只见您不停喘息着,用更为迟缓的速度慢慢往上攀来。白天还好,有窗口的光亮,待到天黑以后,便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到,如果事先没带手电筒的话,就只能摸着墙壁一点儿一点儿地摸索着往上爬了,似乎永远也攀爬不到尽头。我就对叶先生您和月梅先生开玩笑地说,京都有一座公园,大家在那里或读书,或思考问题,公园里的一条路便因此而被称为哲学之路,而团结湖这条永远也爬不到尽头的楼梯,便是你们的哲学之路。后来,哲学之路就成为我们三个老人之间对那条楼梯的戏称。或许,叶先生您和月梅先生的诸多学术思考也确实是在这条哲学之路上完成的吧。
但愿天国里有一条铺满鲜花的“哲学之路”,让叶先生您能在那条溢满花香的、永远的哲学之路上进行您的文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