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东晋佛教仪轨渐备,中土僧人数量日多,民间歌谣流行,僧人们备文采,制篇章。据文献所载,僧人乐府始见于刘宋惠休,是为乐府诗创作的第一人,后有齐武帝时的释宝月,梁武帝时的法云,北齐的尚法师,隋有僧法宣,此外,并不多见。此五人之作说不上丰富二字,仅有数首流传于世。僧人乐府数量之少,本在诗僧不多的唐前,亦足为一时之观。早期诗僧的创作虽然有所局限,但作为开辟者,他们的乐府诗歌昭示着僧人乐府发展的大体方向。
历史上的惠休备受争议,一者因其为人,一者因为他的诗歌与诗评。关于惠休的史料并不太多,《宋书·徐湛之传》载:“时有沙门释惠休,善属文,辞采绮艳,湛之与之甚厚。世祖命使还俗,本姓汤,位至扬州从事史。”惠休因本姓汤,当宋孝武帝让他还俗时,还其本姓,改名为汤惠休。并让他任官职,为扬州从事史,或以为是扬州刺史。《隋书·经籍志》载:“宋宛朐令汤惠休集三卷。”称他为宛朐令,官职并不高。杂史笔记常将他与黑衣宰相慧琳道人相混。明人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百八十一《引僧升榻》条曰:
颜延之为秘书监,时沙门释惠休以才学为文帝所赏,朝廷政事多与之谋。上每引见,常升独榻。延之甚嫉之,因醉曰:“昔子同骖乘,袁丝正色,此三台之座,岂可使刑余居之。”上为变色。
彭大翼取自宋人祝穆《古今事方类聚》续集卷十一所载之事,以惠休为一时权势之盛,受宠于宋文帝。此事又见于《宋书·颜延之传》,而主角却是慧琳道人,故非惠休本人之所为。但孝武帝让惠休还俗,授之以官,可想惠休出入宫廷亦是常事。徐湛之为宋武帝之外孙,惠休与徐湛之的交往,亦是在宫廷之中。鲍照有诗曰《答汤惠休》,数有诗书交往,惠休与鲍照以文才相慕。又《建康实录》卷十六载他在元嘉之时与谢灵运之孙谢超宗相交甚欢,亦是以文相得。以此可知,惠休在宋文帝元嘉之时,虽为释子,声名已起,出入宫廷,得交文人,并非如慧琳权倾一时,而是以文采显闻。由释子转为俗家,不终于道,后人常将他视为不断尘缘之僧,言语之中,有若讥讽之味。如《四库总目提要·古今禅藻集》以为惠休还俗受冠,不能再视为释家人物,《古今禅藻集》收入其诗,实是泛滥其准则。从他一生来看,惠休主要的创作与活动是在宋文帝之间,直到孝武帝时方才还俗,将他视为释家诗人,并不为错。
如果说惠休的诗歌大部分当作于出家之时,他的诗歌引人争议当在情理之中。“延之每薄汤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南史·颜延之传》)与他同时的颜延之愤愤不平于惠休之诗,以为是委巷之歌,后生学而习之,颜延之叹息将误导年轻的作诗者。一个僧人,如此写作诗歌,不忌佛家戒条,而采民间歌谣作诗,本在以儒家自视的颜延之眼中,已经是背道之行,更何况后生小子们之学习,其愤愤之色是可以理解的。另外,钟嵘《诗品》卷下评惠休的诗为“惠休淫靡,情过其才”,讥其情多于才,不足为后世之准则。作为一个僧人,应清净息欲,诗情过盛,超越其才,实属不应,矛盾处在于净心与情思的斗争。惠休是否曾有类似的斗争,细审他的诗歌,方能读出的是他内心对于感情世界的深刻揭示。
惠休留下的诗歌并不多,总计十一首,除了《赠鲍侍郎诗》外,其他十首都是乐府诗歌。其中最为后人称道的是他的《怨诗行》,全诗为:
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巷中情思满,断绝孤妾肠。悲风荡帷帐,瑶翠坐自伤。妾心依天末,思与浮云长。啸歌视秋草,幽叶岂再扬。暮兰不待岁,离华能几芳。愿作张女引,流悲绕君堂。君堂严且秘,绝调徒飞扬。
《怨诗行》为楚调之歌,本为哀调,此诗不仅读出了哀音,同时还有诗人对于爱情的种种理解。诗以曹植之名句起调,自明月写思妇,这是诗歌中经常使用的两个相联的意象,同样明月也是佛教经典里常用的意象。继而以女子自喻,如同一个痴绝忧郁的女子,思念情人。女子之痛苦,爱而不得相聚,颜容渐萎,光华不再。忧伤之中,女子希望奏心声于情人之前,却无法开启君子之门,实是求而不得。张女引,为曲名,《文选》载潘岳《笙赋》曰:“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张铣注曰:“张女,弹曲名也,其声哀。”无论是心中之相思,还是指下之弦思,都是悲哀的流转。爱情,对于这个女子来说,实是痛苦,没有快乐。诗之情深,言辞中可见,然而,如果是僧人所作,他所能叙说的就不仅仅是深情了,而是痛苦。佛家里言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诗中女子此时承受的痛苦便是生、老、爱别离与求不得,爱情愈是深刻,痛苦愈是沉重。钟嵘评曰“情过其才”,虽识其情,而不识其理。
与此相似的还有他的《白纻舞辞》二首:
琴瑟未调心已悲,任罗胜绮强自持。忍思一舞望所思,将转未转恒如疑。桃花水上春风出,舞袖逶迤鸾照日。徘徊鹤转情艳逸,君为迎歌心如一。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乐府诗集》载二首,逯钦立据《初学记》与《太平御览》以为三首,加了一首“秋风袅袅入曲房,罗帐含月思心伤。蟋蟀夜鸣断人肠,长夜思君心飞扬。他人相思君相忘,锦衾瑶席为谁芳。”从曲辞来看,第三首与舞蹈并无关系,似不为舞曲歌辞。《白纻舞》是吴地流行且深受当时统治者喜爱的一种舞蹈,身着白罗衣,回转身段,窈窕而舞,宋刘铄叹曰“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白纻舞辞》)。历代为《白纻舞》作辞的诗人很多,先述舞姿,后言本意,鲍照之辞亦类于此,且晋、宋、齐、梁四代将此舞作为宫廷乐舞,以歌太平之乐。此外,晋世又有《白纻舞辞》曰:“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百年之命忽若倾,早知迅速秉烛行。”舞姿虽美,人生却苦短无几,转瞬而失,转而追求即时行乐,实是借舞乐写人生之大苦,在此舞乐之后有着深沉的人生大痛意识。故而惠休此诗,笔下写的是舞蹈,通读全诗,其透出的情感却是悲忍、煎熬与徒劳空望。舞者虽然盛妆,姿态虽然柔美,但舞者之心是悲而急,伤心空寂,较之鲍照更具深烈情感。诗辞起调,未有声先有悲,强自忍持,悲益沉潜,虽然舞袖春风,面若桃花,但内心之煎熬,不敢言于人前。人生之盛年流短,舞女之命运可悲,在这优美的舞曲里,看不到欢乐,也看不到希望,惠休的诗读来是一种彻心骨的凉。
另外七首,亦颇类于此,如《秋思引》:“秋寒依依风过河,白露萧萧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灭,眇眇悲望如思何。”秋洒白露,临近岁暮,思归人而不得,企求心上人之余晖,光已灭,人生之望何其悲凉。另有《楚明妃曲》,是写昭君之事。王昭君,因避司马昭之讳,改成明君,后作明妃,因昭君是楚人,故而称《楚明妃曲》。《琴曲谱录》亦有《楚妃曲》曰“息妫作”,当是伪托。然无论是息妫,还是昭君,都是悲婉的女子形象。惠休展其文采,叙宫闱之金碧辉煌,椒房之兰麝芬香,情感之相得,末云“当年为君荣”。正是一句“当年为君荣”,道出了容颜不驻、年华远逝的悲哀,绝世的美人总有人老珠黄之时,色衰而爱驰,当年之想已不复在,今日之凄清可待而知。
惠休对于世间,多以女子作喻,写情之不得,如“落落与谁同此意,纤纤初月上云端”,得之而不能久,如“他人相思君相忘,锦衾瑶席为谁芳”。人间之苦,最大的承受者莫过于女子,早期佛教虽然排斥女子,但亦明女子之多愍慈悲、柔弱易逝,在世间需要面临更多的苦楚。惠休以女子为喻,一方面是由于当时流行的音乐吴声、西曲里多以女子唱辞,另一方面,当有出于对女子命运的悲悯。鲍照笔下的美人或以自喻,如其《岁暮悲诗》“岁暮美人还,寒壶与谁酌”,惠休在其中更加关注的是女子的命运,用俯视的眼光,悲悯她们脆弱而短暂的一生,较之后来宫体之实写女子情态神貌的玩赏态度更具慈悲意识。
钟嵘对世人将鲍照与惠休并称深感不满,曰:“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羊曜璠云:‘是颜公忌鲍之文,故立休、鲍之论。’”钟嵘认为惠休与鲍照实是“商周”之别,颜延之忌妒鲍照的声誉,才将鲍照与惠休并称,所以钟嵘将鲍照列入中品,惠休入下品。清人王世祯《古夫于亭杂录》卷十批评钟嵘曰:“下品之徐幹、谢庄、王融、帛道猷、汤惠休、宜在中品,而位置颠错,黒白淆讹,千秋定论,谓之何哉?”毛先舒《诗辩坻》卷二辩驳云:“余谓,休公婉丽,亦复深秀,不及明远者,特奇警耳。然是伯仲,何讵商周。故知中书非尽妒口,记室未为笃论也。”惠休之乐府诗较之当时其他文人之才,无论是从诗情,还是诗才上,都不逊色于其他诗人,刘宋文人将他与鲍照并称为“休鲍”,是有根据的。颜延之批评他“委巷中歌谣”,从整体来看,惠休所作多属清商曲辞,且多是吴声、西曲之歌,颜说确是实情,但当时流行之乐亦是吴声西曲,惠休作为一个佛门中诗人,透过世间之种种看到人生之苦难,并非仅仅用其题意,所以毛先舒亦以颜延之所讥为嫉忌之言。江淹模仿他的乐府诗歌,作《杂拟诗》,其中“日暮碧云合,美人殊未来”,白居易以为惠休自作,集中不见,吴曾《能改斋漫录》言白居易之“不明考”,当是江淹所拟。后人以为江淹不及惠休,故宋人李濂曾云:“淹留撃钵成诗去,惭愧文通拟惠休。”惠休诗之影响,当是远远超越今日所存材料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