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4月,中办、国办发布《关于推进新时代古籍工作的意见》,揭开了新时代古籍工作的新篇章,对出版界的影响将深远且持续。本报特刊发程毅中、李岩、宫晓卫三位资深出版人的文章,建言献策新时代古籍规划、整理、出版的具体工作,同时更进一步明晰,新时代古籍工作中,出版人的责任和担当。
需要有条件的高等院校与存藏机构、出版单位、数字化企业联合试办一些“产学研”相结合的基地。
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是宋代笔记的一部代表作。1979年中华书局《唐宋史料笔记丛刊》里出版的点校本,第一版就印了18000册,影响很大。书中有一些缺点,如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在《整理古籍的第一关》里指出的三条(载《出版工作》1983年第4期),王迈先生在《古书标点失误举例》里举出的两条(载《中国语文》1983年5期),宋史专家徐规先生的《〈老学庵笔记〉订误》里指出的28条中的24条标校失误(载《杭州大学学报》1998年1期),其余四条为原著的问题。书中最突出的104页上一副对联标成两段失对的散句,是王迈、徐规两位先生都提到的。最近又发现启功先生一封给我的信,专对《老学庵笔记》校点提出的意见,非常珍贵。可是我毫无印象,可能是当时随手转给了古史室,也可能这封信并未寄出,最近才从他家里发现的。启功先生的意见里,很注重原著的避讳字。如:
p.2,行6,元颜亮,完为钦宗赵桓嫌名,放翁避之改用元。此可存其原字。
p.7,行4,文正,贞为赵祯之嫌名,宋人改为正,是为避讳,似可存其原字。
p.12,倒3行,惟谨而已,此谨字为慎字之换用者,以避赵慎之讳。
p.13行5,元颜璟(见上)
最后,启先生还提出:
书中原用避讳字是否回改问题,鄙意仍存原避之字而出校记。否则一律回改,田登自讳其名,放灯改为放火,又将如何回改?
可见他对此问题非常重视,关注的是原著的历史背景。关于校点的问题,提了四十多条勘误,与上述三位先生提的意见有不少共同的看法,如104页上对联的标点错误,他也指出了。然而多次重印后还是没改对,到《中华经典古籍库》制成电子版时还按第一次印本照样录入,这是很大的遗憾。
前些年新整理出版的一种《老学庵笔记》,改用《稗海》本为底本,作了比较简明的校勘,在点校说明中还表明参考了中华版的点校本,有一些改进的地方,可惜没能充分吸收前人今人已有的成果,包括各界读者的反馈,如这个新整理本的119页,“晁之道为明州船场”一条,校记说:“‘之’原作‘以’,據《宋史》本傳改,下同。”这个“本传”是谁的? 原书“晁以道”各本都同,“以道”是晁说之的字,“之道”是晁詠之的字,两人是同宗兄弟。晁说之《宋史》无传,但《宋史·艺文志》里有好几种晁以道的著作。《老学庵笔记》卷9“近世名士”条就明说“晁以道(小字‘说之’),一字伯以”。而卷1这条所说他“为明州船场”,还有陆游的《吏部侍郎苏君墓志铭》为证(《渭南文集》卷39):“城东有造船场,晁公以道坐元符上疏,锢不许亲民,来为船官,所著书及文章最多,邦人至今言晁朝散。公慨然为筑祠立碣,致其师尊之意。”书中多次出现“晁之道”,不能以“下同”来概举。中华版卷3“石藏用名用之”条有“晁之道”,校记【13】定为晁詠之,是正确的。其余“晁以道”都不出校,说明不是一个人。上述那个新版本171页又改了一次“之道”,174页出现了一个“晃之道”,则是排校之误。更突出的硬伤是卷三150页“初虞世字和甫”条,把“初”字独立,加了逗号,人名就改成“虞初”了,不知道初虞世是宋代的名医,著有医书《养生必用方》,见于庄绰《鸡肋编》、周密《齐东野语》等笔记和书目。笔者曾引用本条写过考证,见《从王安石的次子谈校书之难》(《古籍研究》1996年3期)。
最近,见到浙江古籍出版社版的《陆游全集校注》,书中也收有《老学庵笔记》,薛玉坤先生的校注非常详细,这一条的注作:
初虞世,北宋名医。与黄庭坚最为友善。宋朱彧《萍洲可谈》卷三:“初虞世和甫,名士善医,公卿争邀致,而性不可驯狎,往往尤急于权贵。每贵人求治病,则重诛求之,至于不可堪,所得赂旋以施贫者。最爱山谷黄庭坚,尝言‘山谷孝于亲,吾爱重之’。每得佳墨精楮奇玩,必归山谷。”黄庭坚有《绝句赠初和甫》、《和韵答和甫庐泉三首》诗。又,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一五著录其《养生必用方》十六卷,且云:“虞世,本朝士,一旦削发为僧。在襄阳,与十父游从甚密。”
再看,前面卷三第119页那条,《陆游全集校注》的注作:
晁说之,字以道,一字伯以,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人。因慕司马光为人,自号景迂生。神宗元丰五年进士。哲宗元祐初,官兖州司法参军,绍圣时为宿州教授,元符中知磁州武安县。徽宗崇宁二年,知定州无极县。后入党籍。大观、政和间监明州造船场,起通判鄜州。宣和时知成州,未几致仕。钦宗即位,以著作郎召,除秘书少监、中书舍人,复以议论不合,落职。高宗立,召为侍读,后提举杭州洞霄宫。建炎三年卒,年七十一。事具其《嵩山文集》附录、《宋诗纪事》卷二八……《渭南文集》卷一八有《景迂先生祠堂记》,言“其为船场,则大观政和间也”。《延佑四明志》卷一:“景迂先生晁说之以道以元符上书党人监明州造船场。”《至正四明续志》卷一二:“晁景迂大观庚寅冬为四明船场。”事又具晁以道《嵩山文集》卷一八《康节先生谥议后记》。
那就更清楚了。这才是现有《老学庵笔记》最好的版本(可惜的是,书中有些繁体字与简体字混了),才是后出转精的新版本了,值得推荐和学习。
当然,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需要,白文本也可能还有修订重印的机会。认真修订好一部曾有缺点的重点书,其社会效益可能不亚于新出一部非重点的书,比低水平的重复自然更好。即使暂时收不回投入的成本,也应该考虑取法乎上。最近中办、国办印发的《关于推进新时期古籍工作的意见》,提到了“提升古籍整理研究和编辑出版能力”,涉及统筹安排分体裁、题材、地域的通代断代古籍整理工作。现在按地域编纂的大型丛书项目不少,常有交叉重复的品种。为了节约资源,提高质量,可以参照大丛书《江苏文库》的方式,设置“精华编”,采用兄弟出版社已出的书,开列一个存目。江苏省委宣传部主持的《江苏文库》,一般的书都由凤凰出版社承担,其中全国性的名家名著则分别采用其他出版社的书,列为“精华编”,我觉得这样的策划值得推荐。例如中华书局版黄寿成点校的《隋经籍志考证》,是以苏州人王颂蔚的批注本为底本的,就可以推荐给《江苏文库》的“精华编”。又如《叶昌炽集》是江苏人的名著,中华版略有不足,且用了简体字,如果修订后也不妨推荐给《江苏文库》,或可节约人力物力,避免低水平的重复,同时也保护了初次整理者的著作权。
《意见》中还提到了“强化人才队伍建设”问题,确是迫切又长期的任务。需要有条件的高等院校与存藏机构、出版单位、数字化企业联合试办一些“产学研”相结合的基地,反复实践,以重点项目为任务,创造经验,逐步推广,但不要太多变动高校古委会原来的设置和规划。要完善古籍工作成果评价办法,加强古籍优秀成果评选推荐工作。各专业机构要及时评审本单位的古籍整理成果,不能以出书为唯一标准。各出版社有各自的计划,出书有一定的流程。现在往往因为整理者需要参与评审,竭力催促加快出书而省略了必要的编审工序,造成质量问题。这个问题比较突出,值得认真讨论。出版社对于青年编辑,要给予充分的审稿时间,还要留给阅读“课外书”的时间,不鼓励加班加点。最近看到古籍修复和人工智能的文章,觉得要抓紧培养既懂古典文献又懂智能科技的复合型人才,这也是急需研究的课题。
(本文作者为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顾问、中央文史馆资深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