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教学,还是做研究,对学生,还是对自己,我都十分强调要读书,只有读好书,才能教好书,关于读书的心得体会,自然也比较多。
我以前在某网站连载过一部《岸边读书记》,总有四五十篇文字,文言白话各有其篇,文言文占了十之六七强。曾有人问我:何以取“岸边”为名?其实这原本是清代周济批评南宋张炎的词过于局促,如在岸边“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我是反用其意,大意是读书须有中心有主线,亦如在岸边把紧缆绳,虽可放远,但也要能收,收放自如,才能真正彰显读书的能力。如此读书才能既涉猎广博,又不至散漫无归。这个语境或许不能针对所有,我在当时也只是就攻读学位的读书人而言的,因为他们的读书有时限的规定,不容过于流观泛览。
近十多年来,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读王国维、陈寅恪之书上。王、陈二公都是把读书视为生命之人。王国维在自沉前一日,还曾有意去山西避一避,但当他听说当地没什么藏书的时候,就直接放弃了,并说:没有书,我怎么生活呢?陈寅恪在抗战期间,在西南一带颠沛流离,许多曾经批注过的重要书籍在转寄之中丢失了,他只能用他以前悼念王国维的诗句“吾侪所学关天意”来自我安慰。对于王国维、陈寅恪这类天赋读书人,读书真是关合着天意的。
读书与做学问当然是有关系的,但现在学术界也未免将两者绾合得过于紧密了。真正有生命力的学术都是从读书中沉潜含玩而来的,其初或无关学术,只是读书而已,而广积细流汇合成河,终究成为学术之大用。王国维就曾经说,读书应该“不悬目的而自生目的”。他早年读“前四史”,并无任何学术的目的,兴趣也寡淡,但闲来翻翻,还是积累了不少上古史的底蕴。后来他寓居京都,因为罗振玉的关系而接触到甲骨文,他很快就把此前所读之史从记忆中唤出,再加以实证覆勘。他著名的“两考一论”,便是由当初读书的“不悬目的”,而成就后来的“自生目的”。陈寅恪晚年撰写《柳如是别传》也是如此。此书引证材料十分丰富,而当时陈寅恪双目失明,已不可能再检读任何书籍,故此书所关涉诸多材料,也皆是陈寅恪以前读书积累在心,或沉睡已久,而在撰写此书时适时唤醒、为其所用而已。
读书其实就是一种生命的历程和历练,并成就生命的高贵与尊严。有的书或随风而逝,有的书则长存在心。但所有的读书都能积聚成一种生命的力量,或点缀你优雅而不凡的气质,或沉淀为厚重有灵性的学术。
岁月无情又多情,从来不败读书人。诚哉斯言!
(作者为中山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