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的小孩不知道沈从文的很少,他们从长辈自豪的叙述中、从老师的课堂上、从城中商铺印有“沈从文”三字的书籍里、从各种渠道知道沈从文,可谓耳熟能详,但真正认识沈从文的很少,我便是其中之一。
小时候,父母会在天气晴朗的春日里带着全家出门踏青,在我的印象里总是避开人多热闹的南华山,而独选沱江下游的听涛山。听涛山其实并不高,也不陡,可在还是孩童的我眼里,却特别高、特别陡、特别难爬。每次爬到一处较为宽广的平地时,母亲便让我们休息片刻,从这里往下俯瞰,只见两山之间沱江绕着山脚,向着远处静谧流淌。孩童总是好动的,休息过后便四处乱跑,而母亲总叫住我,让我在一块大五彩石前放上一束鲜花,并告诉我:“这是沈从文先生的墓。”一块大石头就是沈从文先生的墓?幼小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听涛山、五彩石、沈从文,我也只记住了沈从文。
中学课文里有一篇节选自《边城》的小短文,名为《端午日》,文中着重描写端午节赛龙舟的场面。“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大约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花船。”这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就是在这样的风俗里生活和长大,原来这些日常风俗可以写成文章,还很好看。你看《端午日》后面还有抢鸭子的描写呢。“赛船过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这个节日的愉快起见,便把绿头长颈大雄鸭,颈膊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河中,尽善于泅水的军民人等,下水追赶鸭子,不拘谁把鸭子提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这种欢乐过端午的场景,闭着眼都能从我脑海里一一闪过。文字原来如此有魅力。沈从文还有哪些关于凤凰、关于湘西风俗的描写呢?我有些着迷了,回家后就在书房里翻看,《从文自传》《沈从文家书》《湘行散记》《边城》和各种对沈从文的评论,原来母亲是个“从文迷”。
我从《湘行散记》看起,看到了我如画家乡的山水长卷:清澈潺潺的溪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吊脚楼,粗犷淳朴的号子、忘不掉的橹歌,醇厚的苞谷烧酒和糯米粑粑,还有那记不完的龙舟赛。而读《凤凰》时,他的文字唤起了我的乡愁,从我记事起凤凰便是一座静谧的小城:北门码头还未有拥挤排列的游船,只有伴着夕阳洗衣的女子及在河中嬉水的小孩;放学路上的古老城墙还可见岁月斑驳的痕迹,青苔沿着墙壁向上攀爬,直到覆盖整个墙壁;杨家祠堂响起本地傩戏的唱腔,戏台上表演着小孩看不懂的剧目;日落夕照伴着晚霞洒在城墙上,而后灯火渐熄,小城归于沉寂,虫鸣成了唯一的声音,不过随着朝阳升起,小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日升与日落,闲暇与忙碌,不断交替,时间缓慢流逝。
长大后,看了沈从文的书,就想再一次去听涛山沈从文墓地,这次是我邀了母亲同行。听涛山真的不高,也不陡,平平缓缓的,完全没了小时候陡峭的印象。山中依然竹林葱茏,绿草茵茵,潺潺的沱江依旧在山下静静流淌,只有两边建满了水泥房子和小时候有些许不同,这房子有些煞风景,不要了它才好。一进山便是他的表侄黄永玉先生的碑题“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边上山,边听母亲讲,沈从文当过兵,十几岁即从眼前沱江出沅水而去,他的一生和水相连,沱江、酉水、沅江紧紧地系着他,从沱江出去,又回到了沱江畔,所以他的人生算走了个圆。再到小时候歇息的平地,原来这是听涛山的山腰,再看这块五彩石,依然是小时候的模样,粗糙的、未经任何雕琢的、朴素的一块石头,但分明又有些不同。
作为凤凰人,从他的作品中我分明读到了他对家乡的忧虑。《湘行散记·箱子岩》前后两次对端午节的描写,写出了他对故乡深沉的爱,也写出了对故土故人生活中的痼疾与污秽的痛。文中的跛脚青年“年纪虽很轻,脸上却刻划了一种油气与骄气,在乡下人中仿佛身分特高一层”,这样的痞子却还得到同乡人的称赞,“这小子看事有眼睛,做事有魄力,蹶了一只腿,还会一个月一个来回下常德府,吃喝玩乐发财走好运。若两只腿弄坏,那就更好了”。当时的湘西,人们渐渐失去纯朴、善良的品性,而这些靠邪路混世界的人反为人们所钦羡,这是他最为担心的。“唉,历史,多么古怪的事物。生恶性痈疽的人,照旧式治疗方法,可用一星一点毒药敷上,尽它溃烂,到溃烂净尽时,再用药物使新的肌肉生长,人也就恢复健康了。这跛脚什长,我对他的印象虽异常恶劣,想起他就是一个可以溃烂这乡村居民灵魂的人物,不由人不寄托一种幻想……”他的态度在这里清晰地表达出来了,他希望家乡人克服痼疾,清除污秽,迎来新生活。
时光荏苒,溪流静躺,如今的湘西或许如沈从文先生期待的那样,早已没有“跛脚什长”的坏风气。时代的新风吹进这片神秘的土地,这里山水依旧,但风貌早已换了新颜。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先生在北京逝世,五年后的5月10日,骨灰归葬凤凰,一半撒入沅江,一半安放在听涛山这块天然五彩石下。五彩石的正面写着几行小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刻着他的姨妹张充和的一句话: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作者:阙成岱,系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