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在武汉暴发,很快蔓延全国。南京市也公布了一系列防疫措施,从市政府到街道社区都反复要求大家居家不出以阻断病毒的传播,离我家不远的钟山景区被整体封闭。由于正处寒假,又逢春节,家中像往年一样储备了足够支撑半个月的食物,我便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当《中华读书报》编辑来问我“最近如何安排生活与工作”时,我立刻想起了袁安卧雪的故事。《后汉书·袁安传》的注中引《汝南先贤传》云:“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后人对这则“袁安卧雪”的轶事津津乐道,却往往曲解了袁安的精神。陶渊明诗云:“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王维诗云:“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仿佛袁安卧雪是故作姿态的高傲举动。从王维开始,后代画家绘制了无数的《袁安卧雪图》,也往往把袁安画得潇洒从容,仿佛正在观赏雪景。其实袁安自己说得很清楚,他只是认为大雪天生活困顿者很多,自己不该在此时出门求助,以免给他人增添麻烦。那位勤政恤民的洛阳令“以为贤,举为孝廉”,正是着眼于此,而不是欣赏其清高傲慢。我明白自己是个年过七旬的文科教师,既不能像医生护士那样在医院里抢救病人,也不能充当志愿者到街头的核酸检测点去维持秩序,我只能像“袁安卧雪”一样管好自己不给社会添乱。以前读过薄伽丘的《十日谈》和加缪的《鼠疫》,前者把中世纪发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大瘟疫作为故事背景,后者则直接叙述近代在北非奥兰突发的一场鼠疫。《鼠疫》的主人公里厄医生在抗疫第一线努力救治病人,其事迹可歌可泣。《十日谈》中的十个男女青年却在瘟疫流行时躲在城外别墅里讲故事打发时光,态度消极,似乎不足为训。但平心而论,如果他们并非医生护士,则闭门不出也是阻断病毒传播的一种手段,总算有点积极意义。
说实话,三年前我躲到家里“袁安卧雪”时,满心以为新冠病毒最多猖獗一年半载,便会销声匿迹。从历史记载来看,一战期间的“西班牙大流感”曾经夺去数千万人的生命,但它传播一年半后便神秘消失,科学家甚至没来得及获得完整的病株。从我的亲身经历来看,2003年初暴发的SARS也曾猖獗一时,弄得大家人心惶惶,但半年之后病毒便无影无踪了。没想到新冠病毒的传染性与致命性都是后来居上,居然传遍全球,历经三年而未衰。三年来我虽然没有染病,但也被层出不穷的防疫措施弄得身心俱疲。我总算学会了在手机上操弄健康码、行程码、场所码等花样,也习惯了让“大白”们用棉签棒捅嗓子,但想到这种状态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结束,仍不免心烦意乱。2022年11月底,南京市要求全体居民“五天五检”。我与老伴一连五天冒着刺骨的寒风到街头去让人捅嗓子,每次步行来往加上排队等待,耗时半天。要是余生全都如此度过,真令人生意索然! 幸亏到了12月初,忽然传来了取消一切社区封控、停止全员核酸检测的新政策,我顿时如同纵壑之鱼,浑身轻快。没想到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很快就出现了大量感染的情况,“变阳”的人呈几何级数地增长,医院里挤得水泄不通。我与老伴整天躲在家里闭门不出,钟点工阿姨来家时三人全都戴上口罩,老伴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各种阻止病毒的技能,诸如点上艾条熏房间、塞紧所有通风口道等。然而百密一疏,防不胜防,几天后我俩便先后“变阳”。于是我们放了阿姨的长假,彻底闭门谢客。很快又到了雨雪霏霏的岁末,我们又一次仿效“袁安卧雪”。与三年前不同的是,我们从担心被别人传染,变成担心传染别人,“袁安卧雪”的积极意义倒是更加凸显了!
严格地说,我的举动与袁安卧雪有许多差异。袁安在雪天坚卧不出,是由于“大雪人皆饿”。只要洛阳令赈济他几斗米面,问题就解决了。我在“卧雪”之前已往冰箱里塞满食品,不必担心挨饿。可是眼看着疫情严峻,染病和死亡的人增多,心中便充满哀伤忧惧。尤其是最近一两个月,我所熟悉的学者就接连走了好几位:2022年11月7日,湖北大学周勃教授病故。12月30日,北京大学郭锡良教授病故。2023年1月7日,湖南大学陈戍国教授病故。他们都是染上新冠而离世! 以周勃教授为例:2019年年底,我赴武汉参加由湖北大学举办的“《周勃文集》发布会”。周勃教授是先师程千帆先生在武汉大学指导过的学生,当年程先生在一夜之间由中文系主任变成右派分子,全系师生都对他直呼其名,只有吴志达与周勃两个学生依然称他为“先生”,故我们这些“程门弟子”都视周勃为可敬的老学长。我专程到武汉去参会,便是去向老学长致敬。当天晚上周先生在东湖设宴招待客人,大家举杯痛饮,周先生则谈笑风生。次日开会,年臻九十的周先生即席讲话,不但思路清晰,而且声如洪钟。我觉得他真是一位矍铄老人,活过百岁毫无问题。没想到三年刚过,突然收到了他的讣闻! 我便写了一首诗追悼他:“大疫三年音问少,忽闻噩耗涕成霖。湖亭犹忆春波暖,山屋难当沴气阴。炳耀文章知可诵,嶔崎品节最堪钦。先师蒙难人皆嫚,门外惟君立雪深。”汉末建安二十二年(217),大疫流行,死者如麻,著名的“建安七子”中便有五人死于此疫。次年曹丕在《与吴质书》中叹曰:“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如今重读此文,百感交集。
生活虽然艰难,时光依旧飞奔,一年一度的春节又来临了。大年初一,我不但闭门谢客,而且废书不观,眼望着窗外雪意昏昏的天空,我这个素不信命的人不由得暗暗祈祷:但愿新冠从此消失,但愿今年是我平生最后一次“袁安卧雪”!
癸卯元日漫笔
(作者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