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附庸风雅,盲目追求礼仪,拘泥于严苛饮茶规范的做法都为马克所不齿。他一向认为饮茶的仪式感应在于对原料和工具的精心选择,在于对种植和加工方法的认真遵循
2023年5月3日晚,马克离开了这个他熟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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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与马克见面是整整10年前,我在罗马大学筹办意大利首届汉语教师技能大赛,把他从威尼斯请来做评委。他很爽快地答应,很认真地工作,然后甚至没来得及寒暄便又匆匆离去,与前几次在其他地方遇到他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甚至都不太记得他说话的声音。相比之下,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时印象深刻。
与马克的第一面是在那不勒斯。好像是2012年的早春,意大利孔子学院教学研讨会在那不勒斯东方大学召开,我代表罗马大学出席,事先在会议手册上看到了威尼斯大学的代表是马克。此前,我认识的很多意大利汉学家和他以前的学生都和我提起过这个名字,但除了说他的学术和教学以外,或多或少都提到了他的一些与众不同之处。
那不勒斯东方大学的前身是400多年前意大利来华传教士马国贤(Matteo Ripa)回国后建立的中国学院。这是欧洲第一所以教授、研究汉语和中国文化为主业的高级学院。在这里举行汉语教学研讨会别具深意,何况会址就设在街巷交错、烟火气十足的老城中心,离中国学院的旧址举步之遥。
天时地利的氛围使与会者很快就放弃了学者的矜持,即便在旅馆早餐时遇到也会凑在一起畅谈一番。但一连两天我都发现,在不大的餐厅里,总会有一位穿着讲究的绅士似乎有意与所有人保持距离,坐在两三张桌子以外的角落里,穿着整个那不勒斯都不多见的毛料格子西装,白衬衫即便敞开着上面的两粒扣子,也照样领口挺立,上衣胸袋里还露出一角精心折叠的丝巾。他总是顺手从报刊架上拿起当天的报纸,带到餐桌旁,边看边吃;他会把服务员叫到身边,特意要来吃煮鸡蛋的蛋杯,然后用汤匙轻轻敲开顶部的蛋壳,再仪式般地撒上几粒盐和胡椒。同样的仪式感还体现在他刻意修剪过的胡须上,唇上和下颌的胡子就像刚刚培过土的田垄,但唯独把精致的下巴露出来,让所有胡须到那里戛然而止,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被遮住的表情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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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的从容和优雅会让周围所有人有一种集体穿越的感觉,仿佛是我们闯入了他的主场。在研讨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利用最后一次茶歇的机会与他攀谈了一会儿,三言两语就聊起了他感兴趣的话题——茶。
作为汉学家的马克,最大的学术贡献莫过于他将陆羽的《茶经》译成意大利文。这个译本问世于1990年,在那之前虽然已有过三四个英语或法语的西文译本,但或为节译本,或为普及性的文化读本,都未能呈现出原作的神髓。就译本的完整性和忠实性而言,马克应该是将《茶经》原原本本呈现给西方读者的第一人。马克说,像《茶经》这样的经典应该常备于案头,或干脆抄写成条幅悬于壁间,以备时时查阅诵读,“这不仅是一本1200年前迷人而严谨的技术手册,也是一卷精妙的诗集,更是一部东方文化的圣典。”所以,马克说他在出版这个译本的时候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要原文和译文对照,以示原文的经典、优美和译文的忠实、严谨;第二,要有详实的注释、索引,以及全套的原版插图。其实,我们从意大利文版《茶经》中还能看到帮助意大利读者理解中国茶文化的译者引言、中国历史年代表和专用词汇双语对照表。
与马克几分钟的谈话之后,我已经理解并信服了这位教授的精致和优雅,“是真名士自风流”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骨子里的东西是不用装的。但我不敢肯定,是他的这种气质让他选择了《茶经》,还是陆羽“看中”了他的性格条件?用马克自己的话说,是技术与诗学的完美融合,让他爱上了《茶经》和中国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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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几个不同的场合直接或间接听到马克谈茶,也读了他发表的论茶文章,发现他对茶的理解远远高于我们很多到处推广“茶艺”的国人。他在意大利语版《茶经》的前言中写道:
最嫩的叶子,在适当的时候采摘,并得到最精心的处理、最纯净的水、最合适的木柴、最清洁的容器、最讲究的茶具。陆羽在《茶经·六之饮》中言道:“天育万物,皆有至妙。人之所工,但猎浅易。”陆羽对完美的追求并非针对装饰、姿态、服饰或氛围。这些都是表面文章,不难实现。他追求的完美是水、火、木、金、土这些基本元素,也就是原料和工具,以及它们之间的平衡与默契。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一杯茶的小宇宙中重现统领宇宙的秩序。
那些附庸风雅,盲目追求礼仪,拘泥于严苛饮茶规范的做法都为马克所不齿。他一向认为饮茶的仪式感应在于对原料和工具的精心选择,在于对种植和加工方法的认真遵循,而场合、空间、服饰和身份地位等外在因素并不重要,所谓的饮茶礼仪应该主动适应喝茶者的社会地位,而不是相反。上至王侯将相,下迄贩夫走卒,在饮茶这个问题上追求的是要像“天育万物”那样的完美,在自然与人之间建立起稳定的和谐关系。
马克曾任威尼斯大学孔子学院外方院长,近年来又出任该校亚非学院的掌门人。有人说他是个“无为主义者”或“佛系领导”,还有人认为他是一个没有“官气”的儒帅,他自己则认为当领导最大的成功是为大家营建和谐的氛围,不在乎被人贴上什么标签。
然而,对于《茶经》,尽管其中存在大量道家文化元素,马克还是坚决反对为其简单粗暴地贴上“道家”的标签。同样,他也反对将书中的仪式感和“中庸”思想完全归于儒家。他解释说,陆羽出身于佛门,却有儒家拥抱世界的热情,又曾像道家那样隐居山中,是一个左右逢源而又极具求知欲的才子。当国家处于安史之乱的动荡时,陆羽则隐居苕溪山中,想要在一杯茶中寻回世界失落的和谐。
2005年,意大利茶文化协会成立,致力于促进茶文化在意大利乃至欧洲的研究和传播,作为创始人之一的马克出任协会荣誉主席。从陆羽的时代到今天,栽培茶树的技术早已改变,备茶和品茶的方式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甚至茶文化本身也被赋予了新的内涵。然而《茶经》的地位没有动摇,所以马克也会和陆羽一起永远被我们记住。
(本文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