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临济宗颂古诗以汾阳善昭的《颂古百则》为代表,采取再现公案、平铺直叙的表达方式,文字平实枯淡,但其首创颂古体制、奠定颂古雏型之功实不可没。经由其后继者的努力,将铺叙公案式的颂古,向造境含蓄、词藻华瞻的方向发展。雪窦正是在汲取善昭等人经验的基础上,将颂古推向禅文学的巅峰。
关键词:临济宗;禅诗;汾阳善昭;颂古诗;发展史
禅宗公案,早在五代时就有1700则之多。禅师对其中著名的公案进行咏唱,以表达自己的欣赏、领悟,这就是颂古。对公案用颂古来咏唱,禅宗史上时间最早、规模最大的是北宋中前期的临济宗著名禅师汾阳善昭(947~1024)的《颂古百则》。这种诗集一类的颂古风气一开,很快风行丛林,紧接着便有云门宗雪窦重显(980~1052)《颂古百则》,以及曹洞宗投子义青(1032~1083)、丹霞子淳(?~1119)、宏智正觉(1091~1157)的颂古巨制,其中重显的诗经由圆悟克勤《碧岩录》的评唱,成为光耀千古的杰作,颂古诗创作在禅林遂蔚成风气。在这种风气影响下,池州报恩光孝寺僧人法应,积30年之功收集颂古之作,于淳熙二年(1175)编成《禅宗颂古联珠集》,收入公案325则,颂古诗2100首,禅师122人。元初钱塘沙门普会,用了22年时间,在法应的基础上,继续收集颂古诗,编成《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增加493则公案,共有禅师426人,颂3005首,从此颂古诗成为禅宗典籍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其开创之功,则首推善昭。
一、汾阳善阳的《颂古百则》
早期禅宗否认语言的指义性。善昭则认为,禅师以文字示禅,学徒可通过文字语言来获得解悟。文字语言成了禅可”示”可”悟”的中介。参究古人公案,等于悟解禅的真谛。善昭的这种主张,代表了中国禅宗演变的又一个方向,从此,参禅变成了名符其实的”参玄”,追求对禅境的直观体验,变成了追求含”玄”的语录。所以,语言的运用和理解,成了禅宗僧人修行的头等大事。在这种风气下,汾阳昭作了大量的颂古诗。善昭首创颂古,不但是他对宋代禅学所作的最大贡献,也是对他对宋代文学作出的最大贡献。《颂古百则》其27、其95云:
野鸭飞空却问僧,要传祖印付心灯。应机虽对无移动,才扭纲宗道可增。(第27则)
摘茶更莫别思量,处处分明是道场。体用共推真应物,禅流顿觉雨前香。(第95则)
马祖与百丈山行,见野鸭飞过。马祖问:”是什么?”百丈答:”野鸭子。”马祖问:”甚么处去?”百丈说:”飞过去了。”马祖于是扭住百丈鼻头,百丈痛得大叫。马祖说:”何曾飞去?”野鸭飞空的发问属于现量,因此百丈之答是正确的。但马祖再问飞往何处,已不是指野鸭,而是指第一人称的百丈,百丈没能领悟,马祖便掐住他的鼻子,意在说明他的方向错误,应该扭转过来。虽然野鸭、飞空都是极为平常的事,但马祖却要发问,要在这一问之中将禅的微妙传与百丈。善昭此颂,深得野鸭子公案的精髓。由于诗歌语言的简约性,善昭此诗虽在阐释公案大义,但仍不直露,给读者留下了想像回味的空间。沩山与仰山摘茶时,沩山说:”终日只闻你声不见你形。”仰山撼动茶树。沩山说:”你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山说:”你是怎样的?”沩山沉默良久。仰山说:”你只得其体,不得其用。”摘茶公案中,沩仰师徒通过得用得体的勘验,意在从相见体,从体见用,即体即用即相,体相用合而为一。正如月印千江,终是一月。善昭以一句”更莫别思量”,截断学人的揣度之心。大道无所不在,道体通过形相发挥着作用,只有在生活中,佛性才会得到充分的展示。明白此理,就不会当面蹉过,而顿时在摘茶中感觉到自然景物的美丽,感受到禅悦法喜。
在《颂古百则》的最后,汾阳还作了首《都颂》说:”先贤一百则,天下录来传。难知与易会,汾阳颂皎然。”明确宣示禅既可以通过颂古诗而变得”皎然”,参学者也可以通过颂古诗来领会禅意。可见善昭颂古有很大成分是为了普及禅知识,意在使难解的公案意旨变得清楚明白,这对初机来说,固然有指南之效,但将难以意会的公案,明明白白地颂出,并不符合禅宗的不点破原则。从诗歌的的格律形式上看,汾阳颂古以七言四句或六句的整齐格式为主,形式比较单一,要在这样短小整饬的形式中表达公案的幽微旨趣,是非常困难的。从诗歌的语言风格上看,汾阳颂古采取再现公案、平铺直叙的表达方式,往往把公案的场景复叙一遍,这种叙述遗漏了原公案的精微成分,缺乏意境的创造,唤不起鲜明的艺术形象,文字平实枯淡,”殊不以攒华叠锦为贵也。”但是,我们还应同时看到,汾阳颂古的主旨在于弘扬临济宗旨,宣说禅不可说、一切现成、自他不二、体用一如的禅悟之境,虽然语言表述上呆板刻露,仍不乏隽永的篇什,像其95则,就写得香韵袅袅,清新自然。并且,所谓直露,也只是对于大根大器、直下悟入者而言,对于初机之人,仍不失含蓄蕴藉。更何况,汾阳作颂时仍然注意用临济的金刚剑,将”更莫别思量”作为颂古诗的一个重要旨归,随说随扫,从而使学人得鱼忘筌,不死句下。虽然在形式的丰富、语言的凝炼、意境的深远上,汾阳颂古都逊雪窦颂古一筹,但从颂古诗发展的过程来看,它毕竟是功不可没的开山之作。
二、汾阳之后颂古诗的发展
在汾阳之后,有石霜楚圆、琅邪慧觉、法华全举的颂古,虽时有清新可喜之作,但总体上看,他们创作的颂古诗数量不多,在艺术上也没有特别成就,只是一种过渡性的工作。在楚圆等人之后,有云峰文悦(997~1062)的《颂古》12首,翠岩可真(?~1064)的《颂古》10首,以及道吾悟真的颂古诗11首。汾阳法嗣有楚圆、大愚,楚圆传悟真、可真,大愚传文悦。从法脉上说,悟真、可真、文悦都是汾阳的徒孙。文悦颂古云:
抱拙少林已九年,赵州忽长庭前柏。可怜无限守株人,寥寥坐对千峰色。
达摩在少林面壁九年,终于等来慧可,将禅的大法传于东土。参禅者往往探求什么是佛法大意,赵州遂以”庭前柏树子”作为回答。这回答,从自性中流出,超越理性,索解无端,不能向文字中求。而后世禅人,却偏要咬住”庭前柏树子”这句话不放,呆守文字枯桩,殊不知意义的兔子早已他去。如果这样参寻,纵使坐上多年,看遍千峰的柏树翠色,也不能体会赵州真意,更遑论体悟什么是真正的祖师西来意了。这首诗指出学人寻言逐句犯了参禅方向的错误。而对公案的核心问题,即”什么是祖师西来意”、”什么是佛”却并无涉及,这样反倒避免了头上安头的弊端。可真的诗,也时有超妙之作:
百万雄兵出,将军猎渭城。不闲弓矢力,斜汉月初生。
马祖示众,先说”即心即佛”,后说”非心非佛”。可真咏此公案,谓马祖以”即心即佛”示人,犹如将军统率百万雄兵,来到渭城狩猎,将顽如雕鹗般的世人意念中的恶鸟悉皆射灭。参学者陡然证悟”即心即佛”之时,也就是雕鹗坠落之际。此时,回视射雕处,千里暮云平,无雕亦无箭,唯有银汉斜亘,明月初生,禅悟之心,宛似一轮新月,光明皎洁,辉映乾坤。此诗借用王维名诗《观猎》的成句和意境,别有一种雄健豪放之气,在诗禅关系上,反映了禅僧深厚的诗学素养和熔铸古典诗词的非凡功力。
文悦、可真、悟真等颂古诗作者,都自觉地意识到颂古之作应不即不离,不粘不脱,神光离合,腾挪跳宕。他们所创作的颂古诗的主旨,都在于说明禅不可以智知,不可用言说,让人不要死于句下,要参活句莫参死句,要一悟直入。既上承临济宗旨,得善昭颂古神髓,又启发了雪窦不触不犯、境象玲珑的颂古诗。综观颂古诗的发展史,可以清楚地发现这样的痕迹:善昭创颂古体制,奠定颂古的雏型,开颂古之先河;经由楚圆、慧觉、全举以及文悦、可真、悟真两代人的努力,将善昭的复铺叙公案式的文字,向不著死语的方向发展,并广采诸子百家典故,昭示了颂古诗不著死语、追求意境、词藻华瞻的发展方向;雪窦创作的颂古,以”绕路说禅”为特色,在意境含蓄、语带玄味、词藻华美等方面进行了极大拓展,其颂古诗遂成为禅宗颂古诗的经典,成为禅文学的典范之作。从艺术角度看,雪窦正是在汲取善昭等人积累的经验的基础上,创作了羚羊挂角的颂古,将颂古推向禅诗艺术的巅峰。在颂古诗的发展链中,我们必须予善昭以及善昭以后的颂古诗以应有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