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峰,男,1960年出生,历史学博士。师从著名史学家漆侠先生。现任西北大学文博学院中国古代史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院长。兼任中国宋史学会副会长等。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史,特别是宋史研究。
北宋历史上,在武将群体中长期存在着一支重要而核心的力量——潜邸出身将领,即君主称帝前身边的亲信和随从人员,可简称之潜邸亲随,或称藩邸亲随。大致而言,宋初两朝,潜邸亲随在武将群体中逐渐呈现出上升的趋势,特别是在宋太宗朝其影响相当大。至宋真宗、仁宗时代,潜邸亲随已成为武将群体中权贵势力,牢牢掌握了核心兵权。而到宋英宗朝及以后,潜邸亲随的影响力却大大下降。对于这样一批特殊背景的将领,前人虽曾注意,但系统、专门的论述尚未出现,本文即就此予以探讨。
北宋时期,潜邸亲随因有特殊出身背景,不仅升迁超常,而且受到极大的信任,以至于出为大将,入掌枢府,在统军体系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北宋人张方平说:“臣窃见 国朝故事,所除军职或以边功,或以劳旧,或以肺腑。”[1]这里所说的 肺腑,即指潜邸亲信。宋人又将其称之为“随龙”。如司马光所云:“国初草创,天步尚艰。故祖宗即位之始,必拔擢左右之人以为腹心羽翼。岂以为永世之法哉,乃遭时不得已而然也。自后嗣君,守承平之业,继圣考之位,亮阴未言之间,有司因循,踵为故事,凡东宫僚吏一概超迁,谓之‘ 随龙’。” [2]
一、宋初的潜邸亲随将领
北宋在军中任用潜邸亲随的做法,无疑始于宋太祖时。确如司马光所言:当开国之际,“天步尚艰”,“必拔擢左右之人以为腹心羽翼”,不如此不足以安天下、收兵权。而这其实是历代开国史上的普遍现象。
查阅《宋史》有关传中资料可知,赵匡胤登基前的亲信主要有:赵普、吕余庆、李处耘、王仁赡、楚昭辅、张琼、杨信、史珪、米信、崔翰、李怀忠及田重进等人。其中赵普、吕余庆、李处耘、王仁赡及楚昭辅等人出身吏人,其余则出身为武将。因赵普、吕余庆后为文臣,故不予讨论。而李处耘、王仁赡及楚昭辅三人,以恭谨善计,得到赵匡胤的赏识,遂先后出任枢密院长贰等要职。张琼以下军伍出身者,入宋后乃继续从武为将,而张琼和杨信因受到特别信任,出任了殿前司首脑,以统领京师禁军。但就其余武将的情况来看,并未得到明显的超迁。如李怀忠在宋太祖朝至富州团练使、日骑左右厢都指挥使。到赵光义即位后,才授节钺,至侍卫步军都指挥使[3]。米信、崔翰及田重进则终宋太祖时代,仅至遥郡刺史[4],史珪至光州刺史[5]。由此观之,赵匡胤对于自己潜邸出身的追随者,还能掌握一定尺度,并非一律委以重任。事实上,当时大批无 潜邸背景的武将仍然得到重用,特别是在统军出征和防守边关方面更为突出,如王全斌、曹彬及党进等人。
宋太宗一朝,可以说是大用潜邸亲随掌权握兵的时代。赵光义登基不久,便提拔身边亲随,“以商凤为东上个閤门使。上在藩邸时,凤居典客之任,践祚之五日,陈从信以右知客押衙为西上閤门使、枢密承旨,程德玄以药院押衙为翰林使,陈赞以弓箭库官为军器库副使,王延德以监厨为御厨副使”[6]。随之,再不断拔擢 陈从信等人及柴禹锡、王继升、弥德超诸人,“自从信而下皆尝给事藩邸,以旧恩进用也”[7]。以后,这些 潜邸亲随 不仅充斥枢密院上下,而且分布于京师和地方统军系统之中。所谓:“太宗即位后,未数年,旧为朱邸牵拢仆驭者皆位至节帅,人皆叹讶之。”[8]仅就《宋史》中明确可查为 潜邸亲随将领者就有:柴禹锡、张逊、杨守一、赵镕、周莹、王继英、王显、 弥德超、 傅潜、王超、戴兴、王汉忠、王能、张凝、李重贵、刘用、耿全斌、周仁美、王荣、杨琼、李琪、赵延溥、张禹珪、裴济、高琼、葛霸、桑赞、卢斌、张煦、王延德、程德玄、王延德(与前者同名)、魏震、石普、元达、郭密、傅思让及李斌等等人。其中柴禹锡、张逊、杨守一、赵镕及王显诸人在宋太宗朝至枢密院长贰,与此同时,傅潜、王超、戴兴、王汉忠、王能、张凝、王荣、赵延溥、高琼、葛霸及桑赞等为禁军将帅,其余则或为高级武职,或为带兵将领。正因为宋太宗时代重用潜邸出身将领的现象非常突出,故有必要分别介绍其重要代表人物。首先,宋太宗朝潜邸出身任枢密院长贰者情况如下:
柴禹锡,在赵光义居晋邸时,“以善应对,获给事焉”。太平兴国初,历供奉官、如京使等,“每夜值,以藩府旧僚,多召访外事”。太平兴国七年,以告秦王廷美阴谋,擢枢密副使。以后至知枢密院事等,授节钺。柴氏由供奉官至枢密副使,不过七年时间,升迁可谓超乎寻常[9];杨守一,“事太宗于晋邸”。宋太宗即位初,补右班殿直,历枢密都承旨等。端拱元年,授宣徽北院使、签署枢密院事[10];赵镕,“以刀笔事太宗于藩邸,即位,补东头供奉宫”,历知沧州兼兵马部署等。淳化四年,同知枢密院,不久加知院事[11];王显,“初为殿前司小吏,太宗居藩,尝给事左右”。太平兴国初,才“补殿直”。到太平兴国八年,便出任枢密副使,随即再迁枢密使。史称:“显自三班不数年正枢任,奖擢之速,时无拟之者。”宋真宗朝再任枢密使,又出为河北前线的统军大帅[12]。
其次,同期潜邸出身任三衙将帅,或授节钺者情况如下:傅潜,“太宗在藩邸,召置左右。即位,隶殿前左班”。太平兴国中,已迁日骑天武左右厢都指挥使。雍熙北征失败后,一度遭贬。但不久擢殿前都虞候、副都指挥使及侍卫马步军都虞候等要职,授节度,先后出任高阳关、延州路及镇州都部署,成为当时地位最高的将领[13]。傅潜从卫士至三衙大将、节度使,为时也不过十三年间;戴兴,“太宗在藩邸,兴诣府求见,奇之,留帐下,即位,补御马左直,迁直长”。端拱初,已迁至步军都指挥使、领镇武军节度。再迁殿前副都指挥使、都指挥使,历天雄军、镇、定等路行营都部署等大将之职[14]。值得注意的是,三衙将帅傅氏、戴氏与西府中的柴禹锡、王显相对应,构成当时重用藩邸亲随的突出代表。高琼,“太宗尹京邑,知其材勇,召置帐下”。端拱时,已擢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领归义军节度,再出为并州、镇州都部署 [15];葛霸,“善击刺骑射,始事太宗于藩邸”。淳化初,擢殿前都虞候。历高阳关、镇州都部署等,授节钺[16];王超,“太宗尹京,召置麾下。及即位,以隶御龙直”。到淳化二年,已迁至河西军节度使、殿前都虞候[17];王汉忠,“太宗在藩邸,召见,奇其材力,置左右”。端拱二年,擢侍卫马军都虞候、领观察使。后迁殿前都虞候[18];赵延溥,“太宗守京邑,延溥以所部为帐下牙军”。太平兴国三年,任侍卫马军都虞候。“殿前白进超卒,即日以延溥为日骑、天武左右厢都指挥使,兼权殿前都虞候事”。雍熙以后,历镇州兵马都部署、判冀州等[19];王荣,“太宗在藩邸,得隶左右。即位,补殿前指挥使”。历御前忠佐马步军都军头、侍卫马军都虞候,加观察使,又出为定州行营都部署等[20]。
其余为将者的情况为:王能,“太宗在晋邸,召置左右”。在宋太宗朝至殿前右班都虞候兼御前忠佐马步军都军头,领遥郡刺史[21];张凝,“太宗在藩邸,闻其名,以隶亲卫”。淳化初,领肃州刺史。历天雄军驻泊都监、高阳关行营钤辖等[22];郭密,“以知瀛州马仁瑀荐,隶晋王帐下,给事左右”。至淳化间,为贝州驻泊兵马部署,不久擢领安州观察使,充灵州兵马都部署[23];傅思让,“有勇力,善骑射。太宗居晋邸,补亲事都校”。在宋太宗朝累迁容州观察使、知莫州、陇州等,赠保顺军节度[24];李斌,“太宗在晋邸,闻其状貌魁伟,召置左右”。历贝、冀二州驻泊都监。至道初,擢桂州观察使,判洺州、沧州[25];石普,“十岁给事邸中,以谨信见亲,补寄班祗候”,历迁洛苑使、富州团练使、延州缘边都巡检使[26];裴济,“少事晋邸”,宋太宗即位,历迁定州都监、知定州、镇州行营钤辖及知镇州等。咸平初,知灵州兼都部署,领顺州团练使。后灵州城被西夏军攻陷,死之[27];李琪,累迁效忠都虞候、开封府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领富州刺史等。后“改授屯卫大将军,领郡如故”[28]。
至于宋太宗时代,某些藩邸亲随地位较低,或遭贬责,则往往有其特殊原因。如张禹珪“粗知书,有方略,幼事太宗藩邸”。赵光义即位后,补东西班承旨,居禁卫之职[29],张氏升迁有限,显然是因为其年龄过轻和资历太浅的缘故。王荣自御前忠佐马步军都军头、领遥郡刺史,先出为外州马军教练使,再削籍流海岛,乃在于“坐受秦王廷美宴劳”及“与秦王亲吏善”[30]的缘故。
二、宋真宗、仁宗朝的潜邸亲随将帅
自宋太宗之后,在军中重用藩邸亲随成为一种传统,而为后嗣诸帝所奉行不悖。其中,又以宋真宗及仁宗两朝最为突出。
宋真宗时期,王继忠、张耆、杨崇勋、刘谦、夏守恩与守赟兄弟、蔚昭敏、高化及阎日新等潜邸亲随,分居禁军及枢密院要职,成为当时武将群体之中的权贵。
王继忠,六岁便以父荫补东西班殿侍。“真宗在藩邸,得给事左右,以谨厚被亲信”。宋真宗即位后,不过六年左右时间,已累迁殿前都虞候、领云州观察使,镇定高阳关三路钤辖及高阳关、定州副都部署等。咸平六年,与契丹交战被俘[31];张耆,“年十一,给事真宗藩邸”[32]。又据宋人称,宋真宗为皇太子时,所宠爱的蜀姬刘氏(即以后的刘后),一度被宋太宗逐出东宫,遂“置于殿侍张耆之家”[33]。由此足见张氏为宋真宗藩邸时亲信。宋真宗 即位,张耆初授西头供奉官,历并、代州钤辖、管勾皇城司等。以后历迁侍卫马军都虞候、殿前都虞候、马军副都指挥使等,授节钺。大中祥符末,为宣徽南院使兼枢密副使。至宋仁宗朝,因刘太后的关系,曾任枢密使等要职;杨崇勋,“以父任为东西班承旨,事真宗于东宫”。宋真宗登基,历迁枢密都承旨、侍卫马军都虞候、并代副都部署及群牧使等要职。到宋仁宗朝,历殿前都虞候、殿前都指挥使、枢密副使及枢密使等[34];刘谦,“真宗升储邸,增补宫卫……授谦西头供奉官、 东宫亲卫都知”。宋真宗即位后,历迁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侍卫马军都虞候、权步军都指挥使及殿前都指挥使等,授节钺[35];夏守恩,以父战殁,六岁“补下班殿侍,给事襄王宫,累迁西头供奉官”。宋真宗时期,历龙神卫、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泰州防御使等。“帝不豫,中宫预政,以守恩领亲兵,倚用之。擢殿前都虞候,以安远军节度使观察留后管勾殿前马步军都指挥使事”[36],倍受重用。夏守恩弟守赟,以兄故自幼入宋真宗潜邸,“王为太子,守赟典工作事。及即位,授右侍禁”。历真定路走马承受公事、枢密都承旨、侍卫步军和马军都虞候、步军、马军及殿前都指挥使等,授节度使,“帝甚亲信之”[37];蔚昭敏,出身军人之家,宋真宗为襄王,“昭敏自东班殿侍选隶襄王府,帝即位,授西头供奉官”。累迁冀贝行营兵马都监、殿前副都指挥使及都指挥使等,授保静军节度使[38];阎日新,“少为本州牙职,补三司使役吏。淳化中,选隶寿王府,主邸中记簿”。宋真宗登基后,历永兴军驻泊都监、知环州兼邠宁环庆路钤辖、缘边安抚都监等,至昭州团练使、知单州[39];高化,“从州将入京师,遂隶禁军,选为襄王牵拢官”。宋真宗朝,累迁御龙骨朵直都虞候。到宋仁宗朝,至殿前副都指挥使,授节度使[40]。
除以上诸将外,据《宋史》卷二七九《王继忠传》下附记称:
宋真宗宫邸攀附者,继忠之次有王守俊至济州刺史,蔚昭敏至殿前都指挥使、保静军节度,翟明至洺州团练使,王遵度至磁州团练使,杨保用至西上阁门使、康州刺史,郑怀德至御前忠佐马步军都军头、永州团练使,张承易至礼宾使,吴延昭至供备库使,白文肇至引进使、昭州团练使,彭睿至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武昌军节度,靳忠至侍卫马军都虞候、端州防御使,郝荣至安国军节度观察留后,陈玉至冀州刺史,崔美至济州团练使,高汉美至郑州团练使,杨谦至御前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河州刺史。
这里所提及的蔚昭敏情况,已见前述,其余诸人官爵未必皆得于宋真宗时期,如彭睿出任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在天圣三年[41],但大致还是能够反映宋真宗潜邸攀附者任将的部分情况。另据富弼在康定初言:“殿前副都指挥使郑守忠、马军副都指挥使高化故亲事官,皆奴才小人。”[42]可知 郑守忠亦有宋真宗潜邸背景,其军职也有相当级别。
值得一提的是,景德二年,“枢密院议次补禁军列校,王继英奏曰:‘藩邸给事之人尚在外,议者皆聚议腾谤,谓臣蒙蔽不言於上,致其沉滞。’”这便说明重用潜邸亲随为将,已成为带有共识性的意见。宋真宗当时虽曾有过不予特殊照顾的表示[43],但从以上诸多例证来看,则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宋仁宗在位期间,其潜邸亲随依旧担任重要军职,突出者有郭承祐、安俊、张孜(茂实)及夏随数人。
郭承祐,宋初藩镇郭从义重孙,娶舒王元称女。宋仁宗为皇太子,“补左清道率府率、春坊左谒者”。宋仁宗称帝后,历知贝州、澶州兵马部署、定州等路及大名府副都部署。再迁殿前都虞候、殿前副都指挥使,出代州副都部署兼知代州,授节钺[44];安俊,“仁宗为皇太子,俊以将家子谨厚,选为资善堂祗候”,及即位,累迁环州都监、环庆路都监、知忻州、代州及秦凤路部署。再历龙神卫、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侍卫步军都虞候,加防御使衔[45];夏随,乃夏守赟之子,以父荫为茶酒班殿侍,宋仁宗在东宫时,“为率府副率兼春坊谒者”。宋仁宗即位后,历天雄军兵马钤辖、领三班院、知邠州等,加防御使衔。对西夏战争开始后,为鄜延路副都部署、陕西副都部署兼缘边招讨副使。宋仁宗还特别对其嘱咐曰:“朝廷方以边事委卿,卿毋以父在机密为嫌。”[46]张孜(茂实),以荫补三班奉职、“给事春坊司”,服务宋仁宗于东宫。在宋仁宗时代,历陈州兵马都监、并代副部署、殿前都虞候、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及马军副都指挥使等,授宁远军节度使[47]。
三、宋英宗朝以后 潜邸出身将领影响的下降
宋英宗及以后诸帝,也有提携潜邸亲随为将的现象。如宋神宗即位伊始,便授予原东宫随从郭昭选等四人閤门祗候,司马光对此曾有激烈的反对言辞:“今昭选等以贱隶而叨美职,是官不择人也。”[48]熙宁时期,仍有推恩潜邸亲随的举动[49]。以后,宋哲宗朝也有类似情况,如宋人文集中的一份制辞反映:武官冯世宁因曾有宋哲宗藩邸的关系而得到提拔,所谓:“恪勤公忠有补,兼系哲宗朝攀附之臣。”[50]臭名昭著的 高俅则出身宋徽宗潜邸旧人,所谓“俅以胥侩之才事上皇于潜邸”[51],在北宋末期任殿前司主帅多年。 但值得注意的是,从总体上看,这些潜邸亲随在武将群体中的比例和影响却明显降低,不仅人数减少,而且出任将帅者不多。仅仅从《宋史》有关这一时期武将列传出身的情况,便不难发现这一事实。
由上可见,北宋使用潜邸亲随为将的现象,也经历了一定的变化,其中宋太宗朝显然是最重要的阶段。赵光义登基后,对自己早年的亲随给予 极大的信任,多方倚重,以至于出现“牵拢仆驭者皆位至节帅,人皆叹讶之”的情况。这便难怪, 开宝末曾在开封府补过牙职的 张煦,于 雍熙二年“自陈太宗尹京尝事左右”,遂当即被命为殿前承旨 ,再迁镇定、邢、赵、山西土门路都巡检使、权知环州及保安军等职[52]。而较其地位高的王荣也敢于狂言:“我不久当得节帅”[53]。 之所以如此,便与赵光义以阴谋手段称帝[54]和进一步防范武将队伍的背景有很大关系,即:宁愿用虽能力低下但可靠熟悉的亲随掌握军队,也不愿承担用他人而兵权旁落的风险。宋真宗、仁宗时期,政治上极为保守,处处以遵守祖宗之法为施政的要务,重用潜邸亲随的做法自然被沿袭下来。一时此类人员大获恩宠,如 夏守赟因有藩邸背景,故“帝甚亲信之”,宋仁宗还直接关注其升迁问题。据记载:宋仁宗曾遣中使问夏守赟:“ 欲管军乎?为横行使乎 ?”夏氏答曰:“臣得日近冕旒足矣。”遂当即迁其西上閤门使[55]。 至宋英宗朝以后,一方面,文官士大夫集团在政治上的影响已空前大增,所谓“与士大夫共天下”,而当政的文官大臣对以上重用潜邸亲随的传统予以猛烈地抨击,如前述司马光等人的言辞;另一方面,统治者长期忧虑的来自武将群体对皇权的威胁已彻底消弭,潜邸亲随在制约其他将帅方面的价值已不大,加之宋神宗锐意改革,所以这一陋习逐渐被放弃,潜邸亲随的影响遂明显下降。
四、北宋潜邸出身将领作为述评
北宋潜邸出身的武将,虽然升迁颇为迅速,往往执掌大权,但由于背景特殊的缘故,这些人常常具有恃宠骄横的特点。就其作为而言,多不足称道,甚至表现拙劣,这在宋太宗、真宗及仁宗三朝最为突出。以下就这方面的情况予以述评。
宋太祖时代,因潜邸出身而达到将帅者有:王仁赡、楚昭辅、李处耘、张琼及杨信等人,作为 赵匡胤耳目亲信者则主要有史珪其人。王仁赡曾任枢密副使、凤州路行营前军都监及判三司兼宣徽北院事等,还在宋太祖出巡时,判留守司、三司兼知开封府事等,颇受信任。但他在征讨西蜀的过程中,因参与抢掠蜀中子女金宝事,一度遭贬。其后,据史籍称:“掌计司殆十年,恣下吏为奸,怙恩宠无敢发者。”因此再次被贬[56];楚昭辅在宋初两朝任权判三司、枢密副使和枢密使,与王仁赡有类似经历,虽长期在枢密院掌兵,但更擅长的却是财计。史家对其有这样的评价:“昭辅性勤介,人不敢干以私,然颇吝啬,前后赐予万计,悉聚而畜之。”[57]史珪则在替宋太祖刺探外情的同时,公报私仇,制造冤案[58]。李处耘、张琼及杨信三人的表现,相对为优。李处耘“临机决事,谋无不中”。如他在参加平定李重进造反并出守扬州后,“境内凋弊,处耘勤于绥抚,奏减城中居民屋税,民皆悦服”。慕容延钊率大军征讨荆湖,他以枢密副使身份为都监,除了直接参与军事行动外,还特别注意严明军纪,制止抢掠。也正因为如此,他与慕容氏产生矛盾,最终遭到贬谪。史称:“荆湖之役,处耘以近臣护军,自以受太祖之遇,思有以报,故临事专制,不顾群议,遂至于贬。”[59]张琼性格刚烈,以武勇得到赵匡胤的任用。宋太祖在任命其为殿前都虞候时便承认:“殿前卫士如狼虎者不啻万人,非琼不能统制。”以后,张琼因遭到诬陷、猜忌,被赐死[60]。有关张琼的记载非常有限,但从其经历和宋太祖的评语,可以看出属于一员猛将;杨信是继张琼后主掌殿前司的将帅,其行事与张琼不同,以谨慎负责深得宋太祖乃至宋太宗的信赖,即使在患哑疾后,也继续受到重用。所谓:“信虽喑疾而质实自将,善部分士卒,指顾申儆,动有纪律,故见信任,而终始无疑焉。”[61]
从以上诸人的情况可以看出,由宋太祖潜邸出身的高级将帅,可谓优劣参半。王仁赡怙宠为奸自不用说,楚昭辅品性吝啬,张琼“性暴无机”,杨信谨小慎微,但都就本职角色而言,尚为称职。至于李处耘,则不能不说是一名良将。
宋太宗朝,藩邸亲随出入将帅和枢密院长贰,其有为者寥寥无几,而无能者竟居多数。其中任职枢密院的柴禹锡、张逊、杨守一、赵镕、周莹、王显、弥德超[62] 诸人,几乎都存在与武将角色不匹配的缺陷。他们名为武官,却几乎全无战场经历,或以恭谨见用,或以理财出名,或以告密得宠。如柴禹锡迎合宋太宗猜忌心理需要,积极刺探外臣动向。以“告秦王廷美阴谋,擢枢密副使”。但在国家武备方面上并无建树[63];王显出身吏人,以“性谨介”得到重用。在枢密院任内,“显或失误,护短终不肯改”。在出任河北重镇大帅期间,无可称道业绩。故史称其“居中执政,矫情以厚胥吏,龊龊自固而已。在藩镇颇纵部曲扰下,论者非之”[64];赵镕“以勤谨被眷”,但在西府的突出事 迹乃在于“遣吏卒变服,散之京师察事”,甚至制造冤案;杨守一则“无他材术,徒以肇自王府,久事左右,适会时机,故历职通显”;张逊以晋邸随从出身为武官,但长期料理香药榷货事务,因货利而升迁。在枢密院任内,“与同列寇准不协,每奏事,颇相矛盾”,乃制造罪状诬陷寇准[65];而臭名一时的弭德超,以诬告曹彬而获枢密副使后不久,竟利令智昏,又与柴禹锡等争宠,遂被贬死[66]。周莹历西府长贰和前线大将,但连宋太宗也承认其“非将帅体”、“庸懦不智”。故宋代史家评论其“ 在右府无他谋略,及莅军旅, 畏懦自全,所历藩镇率无善状 ”[67]。以上诸人品行拙劣,表现又实在无能,难怪元朝人修《宋史》时称:“率因给事藩邸,以攀附致通显 ……故莫逃于龊龊之讥。”[68]
与此同时,赵光义重用的潜邸出身禁军将帅,也大都存在失职,甚至严重的问题。其中傅潜,在宋太宗及真宗朝曾任过三衙最高军职,又出为御辽前线大帅,但其表现却令时人大失所望。如早在雍熙北征中,他便因“师败于拒马河”,遭到贬官。咸平二年,傅潜为镇、定、高阳关三路行营都部署,面对辽军的进攻,“畏懦无方略,闭门自守。将校请战者,则丑言骂之”。逗留惧战,见死不救,直至被夺官流放[69];王超是与傅潜同时的大将,虽“为将善部分,御下有恩”,但“临军寡谋,拙于战斗”。如咸平六年,辽军围望都,王超与葛霸率兵救援,当王继忠与敌军战斗时,“超、赞皆畏缩退师,竟不赴援”,致“继忠孤军没焉”[70]。景德元年,宋真宗准备亲征,“诏王超等率兵赴行在,逾月不至,寇益南侵”[71];戴兴虽为三衙高级将领,但在数次领兵出征的过程中,皆无显著功绩可言[72];葛霸身为统军将官,但性懦弱,常临阵退却。当出守地方时,又无力约束部下,所谓“霸昏耆,为所罔” 73];更可笑的是王荣其人,不仅贪婪无德,而且素来胆怯,史称:“无将才,但能走马驰射,性恇怯。”如咸平三年,南下的辽军北撤,他接到追击命令后,率领五千骑兵绯徊数日,不敢行动,最终到界河南岸奔跑一番,然后迅速返回,结果战马因饥劳而损失近半[74]。随后,王荣率军向灵武护送军粮,结果“疏于智略,不严斥候,至积石,夜为蕃寇所劫,营部大乱,众亡殆尽”[75]。其余王汉忠、王能、李重贵、刘用及耿全斌等人,不过略算称职,如王汉忠所谓“有识略,军政甚肃”[76],至于战功则与失败参半。像咸平五年,王汉忠为邠宁环庆两路都部署,领大军对付西夏,以违诏无功遭贬。而桑赞、赵延溥及元达等人,则实在事迹平平。
在宋太宗晋邸出身将领中,惟有高琼、张凝、石普及裴济诸将有所作为。高琼虽无明显战绩,但在景德初抗辽行动的关键时刻,代表军队支持过寇准,可谓功不可没[77];张凝颇有战功,“忠勇好功名,累任西北,善训士卒,缮完器仗”[78];石普敢战,“倜傥有胆略,凡预讨伐,闻敌所在即驰赴之。两平蜀盗,大小数十战,摧锋与贼角,众推其勇。颇通兵书……”。当宋真宗君臣狂热地大搞祥瑞、天书活动时,石普上书反对,请求加强西北防御,结果遭到贬逐[79];裴济虽然出身宋太宗藩邸,但其为人行事却与前述柴禹锡 、傅潜等同僚不同。据记载:“济少事晋邸,同辈有忮悍者,济屡纠其过失,被谗,出补太康镇将”。咸平时,裴济出守西陲重镇灵州后,在外援几乎断绝的情况下,“谋辑八镇,兴屯田之利,民甚赖之”,前后坚守两年之久。最终“城陷,死之”[80]。但类似将领在赵光义潜邸出身者中实在太少。以后,宋真宗也不得不承认: “ 太宗所擢甚众,而优等者惟(张)凝与王斌、王宪等数人。 ”[81]
宋真宗潜邸出身的将领,其事迹、表现与乃父时代大致雷同。王继忠因藩邸背景而迅速迁至领兵大将,但缺乏战场和用兵经验,遂在与辽军的望都之战中,兵败被俘[82];张耆既无战功,又无谋略,在 任马军都帅时,还因选兵处置不当几乎引发兵变[83]。张氏入主枢密院后,只会坐享厚禄,又品行低劣,贪财吝啬[84];杨崇勋以好攻讦出名,“人以是畏之”,然无他才能,又性贪鄙[85]。至于宋祁所谓杨氏历任要职,“皆国家腹心柱石,天下所以安危者”云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隐讳而已,倒是“公既藩邸雅旧,故敢言无所回隐”之语,才道出了些许真相[86];夏守恩、守赟兄弟,一个贪财不法,被除名编管,另一个出任对夏前线主将,却“ 性怯寡谋,士卒不附”,“既为天下笑”[87]。 对于这些将领,当世史家只能无可奈何地说:“耆、崇勋材质庸下,致位将相,盖出幸会云。”[88]而元人修史时则鄙视道:“耆、崇勋、二夏奋阘茸,位将相,皆骄侈贪吝,恃私恩,违清议,君子所不取也。”[89]刘谦作为高级将领,实在于史籍中难觅足称道的事迹,于是仅留下这样的评语:“虽乏奇功,而亦克共乃职,能寡过者也。”[90]蔚昭敏略有边功,高化不过“谨质少过,驭军有法”[91];阎日新“起胥史,好云为以进取”,惟以逢迎宋真宗为能事[92]。
宋仁宗朝及其以后的藩邸大将郭承祐、张孜(茂实)、安俊、夏随及高俅之流,其所作所为更令人失望。如郭承祐“骄侈狡狯,所至多兴作,为烦扰,又好言事,指切人过失。时谓之武谏官”[93],又有贪污劣迹, 故被认为是“闟冗小人”[94]。 更重要的是,郭氏不是称职的军事将领,他在出任并代副都部署兼知代州时,监察御史包拯便指出:“按累任无状,朝野佥知,物议喧然以为不可。”[95]张孜出任三衙大将和地方长吏,安俊、夏随历仕边关守将,但皆无明显事迹可称,所谓“张孜虽称持重,迹其所长,无足取者”;安氏则“无多战功”[96];夏随不过“在边陲无多战功,然慎重少过”[97]。至于 高俅之无能与胡作非为,更与武将的角色背道而驰。
综上所述,北宋时期存在着重用潜邸出身将领的现象,为中国历史上所少见。这些胥史、卫兵乃至于仆从之类的潜邸亲随,虽然大都明显地存在着素质低下的问题,但在主子称帝后,却往往自恃特殊背景,不注意改善自身素质及条件,遂产生出无能、拙劣的表现,从而对当时的军队和国防造成了颇大的消极影响。北宋诸帝明知潜邸出身将领存在的诸多问题,却仍然重用这些攀龙附凤之辈掌握军队,正是当时君主政治过度独断、狭隘和专制的时代特征下不可避免的产物,而这一现象也是中国封建专制集权体制下“任人唯亲”弊端的突出反映。
注释:
[1]张方平:《乐全集》卷二四《论除兵官事》。
[2]司马光:《上神宗论郭昭选除阁职》,《宋朝诸臣奏议》卷六九《百官门·谨名器》。
[3]《宋史》卷二六○《李怀忠传》。
[4]《宋史》卷二六○《米信传》《崔翰传》《田重进传》。
[5]《宋史》卷二七四《史珪传》。
[6]《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太平兴国二年正月癸酉。(以下简称《长编》)
[7]《长编》卷一九太平兴国三年三月戊申。
[8]《丁晋公谈录》。
[9]《宋史》卷二六八《柴禹锡传》。
[10]《宋史》卷二六八《杨守一传》;王称:《东都事略》卷三三《杨守一传》。
[11]《宋史》卷二六八《赵镕传》。
[12]《宋史》卷二六八《王显传》。
[13]《宋史》卷二七九《傅潜传》。
[14]《宋史》卷二七九《戴兴传》。
[15]《宋史》卷二八九《高琼传》。
[16]《宋史》卷二八九《葛霸传》。
[17]《宋史》卷二七八《王超传》。
[18]《宋史》卷二七九《王汉忠传》。
[19]《宋史》卷二五四《赵晁传附延溥》。
[20]《宋史》卷二八○《王荣传》。
[21]《宋史》卷二七九《王能传》。
[22]《宋史》卷二七九《张凝传》。
[23]《宋史》卷二七五《郭密传》。
[24]《宋史》卷二七五《傅思让传》。
[25]《宋史》卷二七五《李斌传》。
[26]《宋史》卷三二四《石普传》。
[27]《宋史》卷二八○《裴济传》。
[28]《宋史》卷二八○《李琪传》。
[29]《宋史》卷二六一《张铎传》。
[30]《宋史》卷二八○《王荣传》。
[31]《宋史》卷二七九《王继忠传》。
[32]《宋史》卷二九○《张耆传》,另见《长编》卷四三咸平元年四月甲辰。
[33]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五。
[34]《宋史》卷二九○《杨崇勋传》。
[35]《宋史》卷二七五《刘谦传》。
[36]《宋史》卷二九○《夏守恩传》。
[37]《宋史》卷二九○《夏守恩传附守赟》。
[38]《宋史》卷三二三《蔚昭敏传》。
[39]《宋史》卷三○九《阎日新传》。
[40]《宋史》卷三二三《高化传》。
[41]郭倪:《侍卫马军司题名记》,载于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二六《官守志·侍卫马军司》。
[42]《长编》卷一二六康定元年正月壬午。
[43]《长编》卷五九景德二年正月甲寅。
[44]《宋史》卷二五二《郭从义传附承祐》;宋祁《景文集》卷三三《赐郭承祐批答》 。
[45]《宋史》卷三二三《安俊传》。
[46]《宋史》卷二九○《夏守恩传附随》。
[47]《宋史》卷三二四《张孜传》。
[48]司马光:《上神宗论郭昭选除阁职》,《宋朝诸臣奏议》卷六九《百官门·谨名器》。
[49]《长编》卷二三○熙宁五年二月 癸亥。
[50]慕容彦逢:《摛平堂集》卷四《观察使冯世宁可节度观察留后制》。
[51]李若水:《忠愍集》卷一《驳不当为高俅举掛札子》。
[52]《宋史》卷三○八《张煦传》。
[53]《宋史》卷二八○《王荣传》。
[54]参见邓广铭《宋太祖太宗皇位授受问题辨析》,载于《邓广铭治史丛稿》第495~50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55]《宋史》卷二九○《夏守恩传附守赟》。
[56]《长编》卷二三太平兴国七年二月庚午、辛未;《宋史》卷二五七《王仁赡传》。
[57]《宋史》卷二五七《楚昭辅传》。
[58]《长编》卷四乾德元年八月壬午、卷一五开宝七年二月庚辰。
[59]《宋史》卷二五七《李处耘传》。
[60]《宋史》卷二五九《张琼传》。
[61]《宋史》卷二六○《杨信传》,并参阅拙作《武士的悲哀——北宋崇文抑武现象透析》第17~18页,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62]《隆平集》卷九。
[63]《宋史》卷二六八《柴禹锡传》。
[64]《宋史》卷二六八《王显传》。
[65]《宋史》卷二六八《赵镕传》《杨守一传》《张逊传》。
[66]《宋史》卷四七○《佞幸传·弭德超》;张鎡《仕学规范》卷一○引陶乐道《王氏谈渊》。
[67]《宋史》卷二六八《周莹传》;《东都事略》卷四三《周莹传》 。
[68]《宋史》卷二六八“论曰”。
[69]《宋史》卷二七九《傅潜》。
[70]《宋史》卷二七八《王超传》、卷二七九《王继忠》。
[71]《长编》卷五八景德元年十一月壬申。
[72]《宋史》卷二七九《戴兴传》。
[73]《宋史》卷二八九《葛霸传》。
[74]《长编》卷四六咸平三年正月庚寅。
[75]《宋史》卷二八○《王荣传》。
[76]《宋史》卷二七九《王汉忠传》。
[77]《长编》卷五八景德元年十一月壬申;《涑水记闻》卷六。
[78]《宋史》卷二七九《张凝传》。
[79]《长编》卷八八大中祥符九年十一月戊申;《宋史》卷三二四《石普传》。
[80]《长编》卷五一咸平五年三月甲辰;《宋史》卷三○八《裴济传》。
[81]《长编》卷六○景德二年五月辛亥。
[82]《宋史》卷二七九《王继忠传》。
[83]王素:《文正王公遗事》。
[84]《宋史》卷二九○《张耆传》。
[85]《长编》卷一五六庆历五年闰五月庚戌;《宋史》卷二九○《杨崇勋传》。
[86]宋祁:《景文集》卷五七《杨太尉神道碑》。
[87]《东都事略》卷六二《夏守贇传》;《苏轼文集》卷一八《富郑公神道碑》。
[88]《东都事略》卷五○《杨崇勋传》。
[89]《宋史》卷二九○“论曰”。
[90]《宋史》卷二七五“论曰”。
[91]《宋史》卷三二三《蔚昭敏传》《高化传》。
[92]《宋史》卷三○九《阎日新传》。
[93]《隆平集》卷一一。
[94]《长编》卷一五四庆历五年二月癸巳;《宋史》卷三一七《钱惟演传附彦远》。
[95]《长编》卷一五七庆历五年十二月癸丑。
[96]《宋史》卷三二四《张孜传》、卷三二三《安俊传》及“论曰”。
[97]《宋史》卷二九○《夏守恩传附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