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诗作,“多以男女遇合寄托君臣”(陈沆《诗比兴笺》卷四),恋爱不过是表面文章,也可以说是一种烟幕;另外一些则大约是真写恋爱的——一个没有深入恋爱过的人,想把恋爱烟幕搞得如此出色,恐怕不大可能。
李商隐的恋爱,大约可分两类:一是同他妻子王氏的感情;一是并不指向婚姻的恋情。先恋爱后结婚,然后就慢慢过日子,这样的事情太多太普通了,人们兴趣不大,李商隐写得也很少,名篇只有《夜雨寄北》一首;成为话题之李商隐的恋爱,一般多指婚外之恋。苏雪林女士的《李商隐恋爱事迹考》(北新书局1927年版)就是这方面的一本名著;本师陈贻焮先生有《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文史》第六辑,中华书局1979年版),具体意见与苏说很不同,乃是这方面的一篇名文——此文发表较晚,实际上写成于1963年,当时他正给我们讲隋唐五代文学,课堂上只是极简要地提到过一下,没有多讲;我课后就这一问题向他请教,他微笑着训斥道:“现在哪里是讲这种内容的时候?你小小年纪,也来关心什么恋爱!”这就不宜再问下去了,只好一笑下台,改问别的问题。整整五十年过去了,先生当年半认真半开玩笑的神情仍然历历在目。
李商隐的恋爱事迹,其实难谈得很,因为没有什么具体可靠的史料;学者们所说的“事迹”,实为“诗迹”,因为都是从他诗里推测出来的;而同一首诗可以有不同的解读,这就很为难很伤脑筋了。
曾经有人完全否认李商隐有过浪漫的恋爱,理由是他同王氏的感情十分深厚融洽,王氏去世时他才四十岁,没有再娶,单身至死,他的私生活相当严肃,不会乱谈什么恋爱。这个理由似乎不够充分。严肃归严肃,恋爱归恋爱。李商隐是二十七岁时同王氏结婚的,就他本人而言乃是再婚;他何时同第一任妻子结婚,又何时何故成为单身,现在都不大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李商隐在同王氏结婚之前有过一段独身生活,这个时候他谈点恋爱,获得大量感情体验,后来又热烈而深沉地进入诗歌——这于情于理于法,都没有什么不合的地方。
从李商隐诗文透露的消息看去,他的第一次婚姻大约相当早,作为长子往往如此,何况父亲死得又很早;他丧偶而成单身也比较早。他有过一段入山修道学仙的经历,当与此有关;而他的大谈恋爱,也与此有关。
陈贻焮老师写道:
……《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说:“早忝诸孙末,俱从小隐招。心悬紫云阁,梦断赤城标。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山连玄圃近,水接绛河遥。”冯注:“诗叙隐居学仙,而所引多女仙。凡集中叙学仙事皆可参悟。”又于题下注:“诗多叙游山学仙之事,从翁盖同居玉阳者。”据此可知他早年学仙玉阳,当时曾与女冠有过恋情。
中唐以来,士人与女冠发生恋情的很多。李商隐早年入玉阳学仙,除了信仰与习道举等原因外,恐怕也同样有此打算。前引《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后段,曾想象他那个堂叔祖入幕后,定然“几处逢鸣佩,何筵不翠翘”,并叮嘱他“勿贪佳丽地,不为圣明朝”。据口气可知此人辈分虽长而年事却与他相当,所以前段就不觉提到他们学仙玉阳时的往事了。
李商隐入玉阳山修道这一段类多恋爱的诗迹。当时此山中女道士甚多,其中有些是随公主入道的宫女,这种人相当开放,颇有故事;李诗中大有与此相关者,其例证陈老师文章中列举甚多,皆有微妙有趣的分析。就此论定为李商隐恋爱事迹或不免操之稍急,这里难免有些改造、变形、虚拟和想象;但如果改称有些诗迹,那是绰绰有余的。
陈贻焮先生的《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一文后来收入他的一本论文集《唐诗论丛》(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书中论及孟浩然、王维、李颀、杜甫、岑参、李贺、李商隐以及一些比较宏观的问题,他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成果大抵在此;书中的内容他当年在课堂内外曾经涉及不少,读起来足以引起回忆,多有浮想。陈老师似乎不大讲究课堂艺术,而他讲课仍颇有魅力。这本《唐诗论丛》乃是我最爱读的书之一。
陈老师已于2000年11月19日去世,享年七十有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