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就是孔子在《论语》第二章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就是发挥译者的主观能动性;不逾矩就是不违反客观规律。如“杨柳依依”中国译者译为willows shed tear就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英国译者Legge译成fresh and green是否逾矩却有问题,这是中西文学翻译不同的第一点。第二点是英美译者只求“达意”,中国译者还要“传情”,如上面说的“千里目”、“一层楼”。第三点,英美译者的文字只表达意义,中国译者还能创造意义。如李白诗“永结无情游”的译法。如果中国文化走向世界,那世界文化就会更光辉灿烂。
《中华读书报》2014年4月9日《文化周刊》发表了一篇《宇文所安:激活中国传统的“异乡人”》。文中说到: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是“美国汉学界的翘楚和公认的领军人物。”“主持编译的《诺顿中国文学作品选》更是美国很多大学中文系的教材。”他独自完成了杜甫诗全译。这样一位“公认的领军人物”是怎样激活中国传统的呢?《英语世界》2015年第3期第105页上说:“在谈及由中国政府资助并由中国译者翻译出版的英文版大中华文库系列丛书时,美国著名汉学家、《中国文学选集》的编译者宇文所安也表达了他的观点。他说:‘中国正在花钱把中文典籍翻译成英语。但这项工作绝不可能奏效。没有人会读这些英文译本。中国可以更明智地使用其资源。不管我的中文有多棒,我都绝不可能把英文作品翻译成满意的中文。译者始终都应该把外语翻译成自己的母语,绝不该把母语翻译成外语。’”
宇文所安认为中国绝不该花钱让中国译者把中文典籍翻译成英文,而应该让他这样以英语为母语的译者来翻译。中国政府该不该资助中国译者翻译出版大中华文库系列丛书呢?这是一个中国文化能不能走向世界、能不能实现中国文化梦的大是大非问题,甚至是一个世界文化的大问题,非认真讨论不可。刚好外研社出版的《译家之言·西风落叶》185页谈到了这个问题,现在选抄如下:
《诗经》中有四个‘千古丽句’那就是《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四句是什么意思?应该如何译成英文?我们先来看看《大中华文库·诗经》中的译文:
When I set out so long ago,(很久以前我离开时,)
Fresh and green was the willow.(杨柳青新。)
When now homeward I go,(现在我回家去,)
There is a heavy snow.(雪下得大。)这个英译有没有译出原文的内容呢?原文‘杨柳依依’是不是‘清新’或‘青新’的意思?这就要研究原文所写的现实了。原文四句是写古代人民反对战争、热爱和平的名句,当人民被迫去打仗的时候,连杨柳都舍不得他去,所以‘杨柳依依’是依依不舍的意思,是借景写情名句。《大中华文库》译文没有传达原诗的情意。
看来宇文所安所说并非没有根据。但是《大中华文库》译文没有传情达意,是否能说明中国译者不能把中国经典译成英文呢?我们来看中国翻译公司出版的这几句诗的英译文:
When I left here,Willows shed tear.I come back now,Snow bends the bough.
这几句英译文还原成中文可以是:我离家去打仗的时候,杨柳都依依不舍地流下了泪水。为什么说杨柳流泪呢?因为英文的“垂柳”是weeping willow,就是“哭泣流泪”的意思,正好形象化地表达了依依不舍的内容。而“雨雪霏霏”如果只说成“雪下得大”,怎么能和形象化的“杨柳依依”对比,怎能成为千古丽句呢?再看看这四个丽句的下文:“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不是说士兵战后回家,饥寒交迫,压得走不动了,这是景语。但是王国维说得好:诗中的景语都是情语。士兵给战争、给饥寒压得走不动了,这不是反映了士兵反对战争、渴望和平的思想吗?在饥寒交迫、给战争压弯了腰的士兵看来,雨雪霏霏不单是压弯了他们的腰,也压弯了他们离家时依依不舍的树枝,这样景语又成了情语,这四句诗就成为千古丽句了。但这四句都是中国人翻译的,宇文所安怎么能说中国人不能“把中文典籍翻译成英语”呢?
看来宇文所安这位“领军人物”不懂中英互译和西方语文之间互译的异同。西方语文如英、法、德、意、西等都是拼音文字,据电子计算机统计,西方语文之间约有90%可以找到对等词,所以西语之间互译基本可以应用对等原则(equiva⁃lence)。但中文是象形文字,据计算机统计,只有少半语汇可以在西语中找到对等词。找不到对等词的中文如何翻译呢?那就可以应用朱光潜、钱钟书二位先生提出来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艺术原则。在我看来,应用到翻译上,“从心所欲”就是发挥译者的主观能动性、创造力,“不逾矩”却是不超过客观规律容许的范围。如上面提到的“依依”、“霏霏”在西方语文中没有对等词,但西方有“垂泪的杨柳”和惜别有关,可以借用;“霏霏”却找不到对等的形象词,只好创造“压弯树枝”的形象来对比了。但是译文只要不违背反对战争、爱好和平的主题思想,自然越深刻的形象越好。形象如能接近原文自然更好,如果不能,那也不必强求,只要生动感人、不能对不起原文,那就不错。例如四个千古丽句可以译成法文如下:
A mon départ
Le sauleenpleurs;
Auretourtard,
La neigeenfluers.
译文还原是说:在我离开的时候,杨柳流眼泪了;我回来得太晚,白雪如花怒放。“依依”的法译文也是“垂泪”,可见英文和法文有对等词;“霏霏”的法译文成了“开花”,和英译文“压弯树枝”大不相同,甚至相反,这是不是超过了原文的范围呢?不是,因为原诗说士兵离家去打仗时,杨柳流了眼泪;现在饥寒交迫的士兵回家了,英译文说杨柳也给大雪压弯了树枝,反映了人和自然共有的反战思想;法译文说士兵没有送命,总算回家来了,树上白雪开花似地欢迎,这不也是反对战争、热爱和平的表现吗?可见英法译文异曲同工,也可看出“从心所欲不逾矩”原则的妙用了。
宇文所安说中国人不能“把中文典籍翻译成英语”,得到中国读者的响应。上述的《英语世界》接着说:“你读到过任何一本由外国译者从其母语翻译成汉语的文学经典吗?你读到过任何一首由外国译者从其母语翻译成中文的外国诗歌吗?”没有。但是这只是说明中西语文的难度不同:中文是象形文字,具有意美、音美、形美;英文是拼音文字,一般只有意美和音美。英文是科学的语言,比较精确,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中文却是艺术的文字,比较精炼,可以说一指二,甚至举一反三。要把具有意美音美的科学语言译成具有三美的而且历史悠久的文学语言,困难自然比较大了。但是并不能反过来说:中国人也不能把富有三美的中文译成富有意美音美的英文。如要举例那也不难。上面提到的千古丽句的英译文,就得到美国加州大学韦斯特(Prof.West)教授的好评,说是“读来是种乐趣”(a de⁃light to read)。北京大学出版了一本名家名著《中诗英韵探胜》,书中比较了一百首中外译者英译的中国诗词,哥伦比亚大学Dr.Ethan认为中国译者的译文远胜过英美学者的译作;英国Penguin(企鹅图书出版公司)出版了中国人英译的Songs of the Immortals(不朽之歌),企鹅的评价是excellent translation(绝妙好译)。这些都是反证。
但是《英语世界》109页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说:“我们以李白《月下独酌·其一》前四行两个英文译本中两个词的选用来说明这点。”“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位中国译者的译文是:
Amid the flowers,from a pot of wine,
I drink alone beneath the moonshine.I raise the cup to invite the Moon who blends
Her light with my shadow and we’re three friends.
宇文所安将这四行诗译为:
Here among flowers a single jug of wine,
No close friends here,I pour alone
And lift cup to bright moon,ask it to join me
Then face my shadow and we be⁃come three.
《英语世界》中还比较了第一行的a pot of wine和a single jug of wine,还有第三行的raise my cup和lift cup,认为中国译者用pot不如宇文所安用jug,前者用raise不如后者用lift。这两个例子能不能说明中国译者不如英美译者呢?不能。如果要说明英美译者胜过中国译者,那举的例子应该是中国译者的误译或特殊译法,而英美译者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但是英国译者Waley译“举杯”也是用rais⁃ing my cup,美国译者Bynner译“一壶酒”也是用a pot of wine,难道能说宇文所安胜过他们吗?怎么能说不让中国人译诗词呢?
《英语世界》为什么只比较李白诗的前四句,而四句中又不比较中国译者的特殊译法呢?如果要挑特殊译法,那中国译者在“对饮成三人”中用了the Moon blends her light with my shadow(月光和我的影子达成了一片),不是比宇文所安用的face my shadow(面对我的影子)更加具体、更加形象化、更能表达诗人李白的醉态吗?有的语言家说过:文字不只是表达意义,而且可创造意义。“对影成三人”的中国人译文不就创造了光影迷离的形象吗?这样富有中国翻译特色的译文,《英语世界》的作者如果真要比较中美译者的高下,为什么不指出来和宇文所安的译文比较呢?比较之下,能够得出中国人的译文不如英美人吗?能够说不应该让中国译者把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文吗?
李白的《月下独酌》只有十四行,《英语世界》中为什么只引用前四行而不引用后十行呢?现在把第五行至第八行的原诗和两种译文抄下,以便比较中美译文的高下。第五行至第八行的原诗是:“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宇译和许译分别是:
(1)the moon never has known how to drink,
all my shadow does is follow my body.
But with moon and shadow as com⁃panion a while,
This joy I find will surely last till spring.(宇)
(2)the moon does not know how to drink her share;
In vain my shadow follows me here and there.
Together with them for the time I stay,
And make merry before spring is spent away.(许)
从内容上看来,第五、六行两种译文差别不大;但从音韵形式上来比较,宇译第五行把never放在has known之前,应该是表示强调,但原诗在这里并不强调,所以应该说has never known,这种译法还符合英诗前轻后重的格律,宇译既强调错了,又不符合英诗的格调,第六行的格律更乱。而许译却无论在内容方面还是格律方面,都胜过了宇译。更严重的是,原诗第八行“行乐须及春”是春天应该及时行乐的意思,宇译却错误地说是:我们发现的快乐一定会延长到春天为止。这样严重的误译,《英语世界》中为什么不指出来?这种做法能说明英美译文胜过中国人的译文吗?
再看最后六行,李白的原诗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时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宇译和许译分别抄录如下:
(1) I sing,the moon just lingers on,I drink,and mu shadow scatters wildly.
When still sober we share friendship and pleasure,
The entirely drunk each goes his own way—
Let us join in travels beyond human feelings,
And plan to meet far in the river of stars.(宇)
(2)I sing and the moon lingers to hear my song;
My shadow’s mess while I dance along.
Sober,we three remain cheerful and gay;
Drunken,we part and each may go his way.
Our friendship will outshine all earth⁃ly love:
Next time we’ll meet beyond the stars above.(许)
比较一下第九至第十二行,可以说两种译文大同小异,这说明中文英文有一小半可以对等,所以译文相差不大。但是第十三行宇文所安还是字对字译,说是要到超越人情的星河去会面,许译却从心所欲,发挥了译者的创造力,把“永结无情游”说成:我们的友情会使人世的感情显得黯然失色,把“无情”理解为超越人世的俗情,这正说明了李白是诗仙的品格,而outshine(使黯然失色)一词是中国译者独有,英美译者望尘莫及的表达方式。《英语世界》的作者为什么不指出来,反而说不能让中国译者翻译诗词,而宇文所安是美国的“领军人物”,那不是要把英美翻译大军领向滑铁卢吗?
《中华读书报》(2月25日)第13版发表了一篇《看汉学家解诗》说:“宇文所安关于唐诗的研究中存在令人难以接受的‘读法’,包括对字句的误读,对诗意的曲解等。如杜甫《江汉》:‘古来有老马,不必取长途。’把一个熟典‘老马识途’的主角当成了‘年老的官员’。”这样的领军人物有资格说不能让中国译者把古典诗词译成英文吗?
《中华读书报》2014年6月11日《国际文化》版发表了一篇《叶嘉莹的诗学思想及其贡献》,文中说到:美国哈佛大学海陶玮教授(James Hightower)每年暑假请叶嘉莹教授去哈佛两个星期。1968年两人分别时,叶教授“赋诗辞别,有云:‘吝情忽共伤去留,论学曾同辩古今。’”海教授译此联为:
Reluctant or impatient, stay or leave,someone’shurt;
We have studied together, debated past and present.
“‘伤去’之人之情,译文中更能见之。”英译文还原可以是:
不情愿或是不耐烦,无论是去是留,总有人会伤心。
我们曾一同讨论古今的学问。
英译文有没有表达“伤去”之情呢?“不情愿”指要去的人,指要离开的叶教授,自然不错;但是“不耐烦”指谁呢?指海教授吗?说海教授不耐烦留下来吗?这自然是不合情理的,因为海教授也是难解难分嘛。由此可见这个译文没有传达原诗的“伤去”之情。原因是海教授根据西方的翻译理论,翻译的是词,而不是意。如果要译意,可以考虑下列译文:
How could we part and not be grieved at heart?
We’ve studied and debated present and past.
因为原文“去留”从形式上看是两个动词或名词,从内容上看却是指“去”的人和“留”的人,或指两人一去一留。实际上是指“去”的叶教授和“留”的海教授。为简便起见,可以译成“我们”,说我们分别,怎能不难舍难分呢?这就是“浅化”的译法,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译法。
海教授的译文说:无论是去是留,总有人会伤心。形式上看,“伤去留”都译了,但“总有人”反倒冲淡了两人难舍难分之情,“不耐烦”更是误译。这就说明,海陶玮和宇文所安一样,用对等译法来进行中英翻译,结果很多地方都不能传情达意。因为中文和英文大约有一半不能对等。英文精确(precise),中文精炼(con⁃cise)。英文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言等于意,是一种科学的语言;中文却可以说一指二,意在言外,意大于言,是一种艺术的文字。中英翻译时不能只应用对等原则,而要运用更好的译语表达方式,才能传情达意。这就是前面提到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原则。“不逾矩”是为了“达意”,“从心所欲”为了“传情”。下面再来举例说明。王之涣《登楼》中的名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美国译者Bynner译为:
You widen your view three hundred miles
By going up une flight of stairs.
Three hundred miles和“千里”虽然可以对等,但中文“千里眼”、“顺风耳”等的美感却没有了;“一层楼”也是一样,如辛弃疾词中就说“爱上层楼”,“层楼”也有一种美感是英文的stairs所没有的,因此我就“从心所欲”把这两行译成:
You can enjoy a grander sight
By climbing to agreater height.
Grander sight和greater height既是双声,又有脚韵,还有对仗。具有意美、音美、行美,又不违背原意,这样就更能宣扬优秀的中国文化了。此外,英文的stairs虽然不如辛弃疾的“楼”有诗意,但是也有译法可以增加它的意美。如辛弃疾的“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果译成:
I’d like to go upstair
To write new verse with falsede⁃spair.
Upstair(上楼)似乎诗意不浓,但和de⁃spair(失望,愁)押韵,而且两行都是抑扬格,有韵有调,音美就增加译文的意美,散文也可以取得诗意了。由此可见中国译者翻译中国古典诗词,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不在英美译者之下。宇文所安怎么能说不要中国译者把古典诗词译成英文呢?这都是崇洋媚外的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恶果。今天我们要实现中国梦,要使中国文化走向世界,非批判这种错误的文化思想不可。
总之,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就是孔子在《论语》第二章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就是发挥译者的主观能动性;不逾矩就是不违反客观规律。如“杨柳依依”中国译者译为willows shed tear就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英国译者Legge译成fresh and green是否逾矩却有问题,这是中西文学翻译不同的第一点。第二点是英美译者只求“达意”,中国译者还要“传情”,如上面说的“千里目”、“一层楼”。第三点,英美译者的文字只表达意义,中国译者还能创造意义。如李白诗“永结无情游”的译法。如果中国文化走向世界,那世界文化就会更光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