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局部)
敦煌壁画
编者按
图像是文字之外最重要的历史资料。通过图像提供的各种信息进行历史研究,是近年来国际史学界的研究热点和重要方向,进而涌现出众多新颖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在西方史学传统中,由于古代文明图像史料的丰富,学者们对图像史料的采集和利用有着深厚渊源,并熟练地应用于历史研究中。受西方史学影响,中国图像史学的研究也有了一定的发展,在理论建构方面有了一些探索。本版特刊登两篇文章,以飨读者。
近年来,中国图像史学的研究已经逐渐从不自觉为之,开始向自觉地进行个案研究并进行理论探索发展。不过,由于目前运用图像来研究史学还多仅在与图像有特殊关系的艺术史、物质生活史、近代社会史、考古学等研究领域内,中囯历史研究的主体叙事中还少见图像的身影,对于图像史学的理论建构也少有论及。
●名实:是“形象史学”还是“图像史学”?
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语境中,与图像相对的词都是“文字”“字符”。文字表达的意义是抽象的,但其本身也是一种形象。我们讲的“图像”一词主要是指载体上的形象,即图像与载体上的文字相对,二者是图形与字符的区别,故李鸿祥《图像与存在》一书认为图像只是符号的一种表现形式,都是可视的。“形象”一词词义复杂,在中国语境中“形象”并不完全指图像,往往是指有形状的东西,即具象的、可视的东西;而在西方语境中也不完全是指Images,而是指具象、可视,相对应的词是抽象、无形。显然,将“形象”与“文字”相对,本身在语言逻辑上是讲不通的。
历史研究的史料主要有文字、图像、器景(老旧器物和历史景观)、口述四大来源,除口述外都应该是有形的,但获取的途径不同。文字和图像通过载体阅读,器景通过肉眼直接观察,口述通过倾听记录。而“形象”一词包括一切可视的东西,连文字本身也是可视的、有形的,只是表现的内容是抽象的。如果我们用“形象”一词将当下一切可视的东西都作为史料,就会面临史料体系的逻辑混乱。过去的“形象”只能通过载体才能被我们观看,而这种通过载体再现的形象自然就是我们所说的“图像”。用过去的载体显现的图像本身是文物,而文物和古迹通过今天的载体也就变成了图像史料。因此,“图像史学”的叫法更为科学。
●功能:除“图像证史”还要“图像传史”吗?
所谓图像史学,主要是利用图像来研究历史和传播历史的科学,包括图像史料学和图像媒介史学两大部分。前者主要是指利用过去的图像(图像史料)来研究历史的科学,可称为“图像证史”;而后者主要是指当下利用图像来传播历史研究和历史知识的科学,可称为“图像传史”。在这一点上,西方学者彼得·伯克在《图像证史》中也将作为媒介的影视史学放在其中讨论。作为媒介的纪录片也可以作为研究媒介存在,但是这种媒介本身不能作为现代研究历史的图像史料,而片中的旧图像才可成为我们研究历史的史料。历史故事片只是以新构图像来解读历史,连片中的图像也不是历史研究的史料,只是编者、导演们对历史的重新认知和解读的图像表现。当下反映历史的绘画也是画家们对历史的主观性和选择性的表现,并不能成为当下研究历史的史料。
当然,目前史学界也有认为用图像来传播历史研究和历史知识的图像传史不应该包括在图像史学中。我认为,既然我们强调史学的大众化,利用图像来传播历史研究和历史知识就自然包括在史学研究之中。要知道,怎样利用图像来更好地传播历史研究和历史知识本身就是一门具有学理的领域,如影视界早就提出历史故事片的准则是“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但在历史发展中何为大、何谓小,虚到何种程度,拘在何种地步,却需要历史学家加入进行研究。而对历史上衣食住行的图像研究,是我们进行图像传史构图的重要背景依据。只有区别历史上的图像传史作品中哪些是作为科学的历史,哪些是作为文化的历史,我们才能从历史图像中分辨其中的虚实,这也正是我们复原过去的先决条件。因此,将图像传史有机融入图像史学之中,一方面可以扩大史学在社会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提高图像证史信度的保证之一。
●地位:是历史学或影视学的分支还是一门独立的学科?
从另一个角度看,面对中国古代史、历史文献学等二级学科,图像史学的地位如何来确定?其实,如果单纯从图像证史角度看,图像史学本应该是历史文献学的一个重要部分,图像史料应该是与文字史料同等地位的史料。遗憾的是,由于从图经时代以后,图像并没有作为历史文献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发展下来,即使部分历史文献中有图录的内容也被淡化或边缘,有的文献整理项目将本来是图注的文献的图删去,只留注文。到近代,在有的学人眼中,图像往往被视为低级的表现形式,并没有意识到应该将其作为历史研究的史料存在,对它的研究也就少之又少。如果说历史文献学作为一门学问,有语言训诂学、版本目录学、典章制度学的知识要求,图像史学同样要求有艺术学、造型技术、图像学等学科技术素养。造型技术的类型差异、色彩的时空差异、技法流派的不同都会影响图像的形成和内容显现,使其传递历史的功能、程度、信度都有所差异。
不过,由于图像史学还包括了图像传史的内容,一个基于过去图像的证史和基于当下创新图像的传史的研究在理论和实践都有较大差异,都放在历史文献学中显然是不协调的。实际上,当我们研究了历史上和当下怎样用图像去传播历史后,我们对历史图像的理解就更为准确到位,这大大有利于今天提高图像证史的信度。而怎样利用图像来传播历史,反过来又会促进历史研究的发展。如果将历史图像学与图像传史技术及理论放在一个更大的图像史学的框架中,就应该是与历史文献学、历史地理学、史学理论、中国古代史、中国近代史等学科同等重要的分支学科。具体而言,图像史学中的图像载体分类(按载体性质分成竹木、丝绢、金属、石、纸、照片、影像七类,按制作工艺分成刻剪、描绘、塑造、拍摄四大类)、类型与史料信度、版本与目录、图像背景、作者背景、图像时空差异等便成为历史图像学研究的主要组成部分。
●内涵:是研究“图中的历史”还是研究“图外的历史”更重要?
艺术史、考古学等研究领域关注图像由来已久,历史地理研究也重视古旧地图的作用,图像史学与它们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其实,艺术史更多是关注图像中的艺术历史,而考古学更多是将图像从器物学角度来研究物质生活生产历史,历史地理则是从古旧地图中寻求历史空间的特征,并没有有意识地将图像放在与文字相同的地位来全视角研究历史的方方面面,更没有有意识地对图像背后缘由、虚实进行辨析而对图像形成的机理进行理论梳理。我们认为,初级的图像证史只是一个图中形象的图文互证过程,包括按图索文、以文索图、以文证图、以图证文的简单过程。所以,我们更应该关注图像外的历史,即图像的社会维度、技术维度,关注图像背后的虚与实、讳与张、大与小,以提高研究信度。
从图像背后的社会维度来看,不同社会背景的图像、不同个人素养的图像、不同目的功能的图像反映历史往往差异巨大。图像的放与缩、取与舍、虚与实、大与小往往体现了作者目的性和价值观。在一个文明民主的社会中,图像往往能直接反映心中的诉求,而反之往往采用隐晦影射讽喻的图像来表达自己的观念。在传统社会里,尊者贤者的图像往往高大居中,从汉代画像石、历代职贡图中的君与臣、官与吏、主与仆的大小比例就可看出问题。从图像本身的技术维度来看,即使社会背景、个人素质、功能目的相同,其反映的历史客观上也有差异。而同一种技法由于艺术风格的差异,反映历史的真实性本身也有差异,油画中现实主义的写实与印象派、中国画的工笔与写意对历史的反映也往往有明显的差异。从功能意义来看,没有标注地名的山水画是纯粹艺术品,标注了地名就成为有指示意义的地图。
应该看到,在中国目前的学术生态中,文字的气场仍然很大,对文字的诠释咀嚼往往在人们潜意识中更具学问性,而图像给人的感觉是通俗的、低级的、幼稚的,这一方面是传统观念仍然影响我们的学术取向,另一方面也是图像史学本身的发展远远不够,故中国图像史学的道路还很漫长。
(蓝勇,作者单位:西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