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图》(局部) 资料图片
编者按
文学与绘画的关系,是一个老话题,但作为学术研究的热点,则是近十年的事。文学与绘画从诞生之日起,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源近而流远,也是自然之理。在文学史和绘画史上,二者的关系又十分复杂。绘画通过造型、色彩、线条、节奏、韵律、光影等,表情达意;而文学则主要通过语言(文字或声音)塑造形象,表达情感。但二者之间都有“体”可寻,文学以情志、事义(题材)、词采、声气(宫商)构成“文体”(《文心雕龙》说),绘画也以情志、事义、色彩、韵律构成“画体”。所以,探讨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课题。值此端午来临之际,本期我们推出了三位年轻学者的文章,或梳理历代《楚辞》图像的流变及价值,或就敦煌壁画与早期戏剧的关系进行挖掘,或从总体上探讨文学与绘画之关系,都是对文学与绘画关系有意义的探讨。(伏俊琏)
屈原既没,文士多“就其兴趣所至,绘之为图”(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民间亦建置祠庙、制作工艺品,以为纪念;如此一来,诸多关涉屈原及《楚辞》之图像,包括人物像、石刻、书画、芳草谱、天象地理图、版画,以及雕塑、屏风、刺绣等便应运而生。
晋人常林《义陵记》载:“项羽弑义帝,武陵人缟素哭于招屈亭。”武陵即战国楚之黔中,郡人建亭招屈原魂魄,需“像设君室”,绘制屈原像,则最早的《楚辞》图像在楚汉之际便已出现,其形制当与长沙子弹库楚墓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相类。
到了汉代,豫章建成县、长沙罗县、益阳县湘山皆建置三闾大夫庙或屈原庙,其中当有泥塑、木雕之屈原造像。又《后汉书·延笃传》载:犨县人曾绘“有志行文彩”之延笃像,以配飨屈原,则庙中当有祀主屈原之画像。
魏晋六朝时,出现不少取材于《楚辞》《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图像,如东晋司马绍《息徒兰圃图》、戴逵《渔父图》、顾恺之《招隐图》、卫协《张仪图》、南朝史艺《屈原渔父图》等,惜乎久佚。而据郦道元《水经注·江水》引袁山松语“(乐平里)宅之东北六十里有女媭庙”,其中当有女媭之神主、画像或造像。
《楚辞》书法,学界亦多将其归于图像范畴,“所以异于书籍板本者,此为中土特殊之艺术,人以艺术视之,不可作为板本校勘视之”(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今所能见之最早者,乃唐欧阳询楷书《离骚》《九歌》,尽管真迹难觅,然就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拓本看,骨气劲峭,法度严整,极具风神。不仅如此,较早的《楚辞》工艺品,亦出现在唐代,李白《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诗中言及“阳台”“锦衾瑶席”“楚王神女”,则此“巫山屏风”,当绘有与宋玉《高唐神女赋》所载“襄王梦遇神女”事相关之图像。此外,唐五代屈原祠庙中,还出现湘君、湘夫人造像,“黛眉斯敛,若含黄屋之愁;绣脸如生,将下翠筠之泪”(萧振《修黄陵庙记》),多愁眉凝望之态。
有宋一代,《楚辞》图像可谓彬彬大盛。书家写《楚辞》,真、行、草、隶、篆,诸体皆备,如苏轼有行书《九歌》《九辨》,颜乐闲有篆书《离骚》,米芾有行书《离骚经》及楷书、篆书《九歌》,吴说有楷书《九歌》,朱熹有行书《离骚》首章。画家绘《楚辞》,其中既有屈原人像,如周紫芝曾见《三闾大夫画像》,李弥逊曾见屈原像(《筠溪集》卷十一);又有屈原故事像,如梁楷《泽畔行吟图》,郑思肖所见《屈原餐菊图》等;还有“《九歌》图像群”“潇湘图像群”及“《楚辞》香草图像群”,如马和之《九歌图》、张渥《湘妃鼓瑟图》、米芾《潇湘图》、陈彦直《楚芗图》、赵孟坚《兰蕙图》《石兰图》等。宋玉作品也被纳入图像表现范畴,如金陵王齐翰有《楚襄王梦神女图》、陈天陵有《巫山图》,皆取材于《高唐神女赋》。更值得称道的是,“大才逸群”的李公麟绘制了多本《九歌图》:十一段纸本,止描神鬼之像,无景界,有伯时自书《九歌》;十段纸本,首为藉地作乐者九人,次为《九歌》中除《国殇》《礼魂》外之九神,笔迹极精细;六段绢本,依《文选》所选六神绘制,有山水树石屋宇等景界,曹纬书《九歌》。其格韵高妙,灵秀生动,为诸多画家所模拟。又曾宏父《风墅帖·画帖》载:“上则宣和戏墨,道子《风石图》,伯时《九歌图》十二段,下则羲之《兰亭图》,并叙文考订。”可证其时亦有石本《九歌图》。
及至蒙元,《楚辞》图像出现新特征:屈原图大量涌现,既有单幅屈原像,如张渥《屈原像》,所绘人物“深衣练裳、容色憔悴”,又有屈原故事图,如陈昌《屈原渔父图》,以及《屈原行吟图》《屈原渔父问答图》等;李公麟《九歌图》摹本盛行,如钱选《临龙眠九歌图》、管道升《九歌图》、马竹所《九歌图》等,张渥则有多幅摹作传世,“规制龙眠,在伯仲间”(《过云楼书画记》);佛道人士也参与“《楚辞》香草图”创制,产生道原《墨兰蕙》、无诘《沅兰湘竹图》、明雪窗《兰竹图》、钱塘上人《墨兰》、明上人《兰图》等画作。
到了明代,《楚辞》成为艺术家热衷于图像表现之素材。“明四家”皆有《楚辞》图像:沈周有《屈原像》《渔父问屈原图》;仇英有《九歌图》数本,笔势泛澜可爱;文征明既有法书小楷《离骚经》及行草《离骚》,又有《湘君湘夫人图》;祝允明曾于弘治三年作行书《离骚经卷》、弘治九年作行草《离骚经》、正德二年以小楷随录《宋玉诗赋》,而其于嘉靖四年所作楷书《离骚经》,见者称为“皇明书法之冠”。文士尤爱图像《九歌》,出现卢允贞《九歌图》、朱季宁《九歌图》、杜堇《离骚九歌图》、吴希纯《九歌图》、周懋甫《九歌图》、王雅宜小楷《九歌》、王禄之行书《九歌》等作品,而“二湘图像”,如《湘君图》《斑竹图》《湘潭暮雨竹图》《湘妃泣竹图》《白描湘妃图》等,也多涌现。至若其他屈原、宋玉图像,如陈洪绶木刻《九歌图》中有《屈子行吟图》,隆庆版《楚辞集注》中载蒋之奇刻《屈原像》,弘治戊午《历代名人像赞》、万历癸巳《历代圣贤像赞》、明彩绘《历代圣贤图像赞》中皆有屈原像,萧云从《离骚图》有“三闾大夫、卜居、渔父合一图”。此外,庙宇所供奉之屈原画像、造像,以及关涉屈原与《楚辞》之工艺品,如明弘治、隆庆年间织绣《屈原问渡图》,明秭归屈原祠石雕屈原像等,则更为繁多。
清代的《楚辞》图像更为多样:出现了古典艺术领域中数量最多、题材最广泛的《楚辞》图像集,即门应兆受乾隆之命补萧云从《离骚图》不足而成的《离骚全图》,凡一百五十五图,“体物摹神,粲然大备”,而罗聘、李选、周瓒、钦揖、秦余女史等所绘制之《离骚图》,所涉内容亦为多样;“读骚图”大量涌现,如邢陶民《扁舟载酒读离骚图》、汤太翁《饮酒读骚图》、陈穆堂《逢衡读骚楼图》,其中还有女性所绘制者,如吴苹香《饮酒读骚图》等;“《楚辞》香草图”多由元明之际单纯表现香草而转变为佩戴、种植香草,如家石甫《山鬼佩兰图》、钱芷汀《纫芷图》、方宜田《贮兰图》、翟涛《树蕙图》、卢斋《滋兰树蕙图》、黄爵滋《思树芳兰图》等;出现文人集体书写《楚辞》现象,如王仁堪、洪思亮、吕佩芬、蒋艮、周克宽等《分书屈原赋二十五篇》;“端阳”节日也成为图像表现的素材,如潘道远《端阳图》、王概《龙舟竞渡图》等;民间刺绣中,也涉及《楚辞》,如余氏女子曾绣《高唐神女图》,而谭献、陈维崧、董以宁、彭孙遹等皆有题词。
总体看来,文化史上的《楚辞》图像呈现出如下特征:其一,题材类型多样:既有屈原等人物像,又有《楚辞》作品图像,还有衍生图像,如“饮酒读骚图”“滋兰树蕙图”“天象地理图”“端午图”等;既有以独立画幅形式呈现者,又有多幅册页,还有与文本结合,即《楚辞》图像与《楚辞》注本、屈原题材戏剧等共存者。其二,阶段性特征明显:汉唐时以人物造像为主;至宋时,《楚辞》图像的各个母本已初步生成;到了元代,古典艺术领域中的《楚辞》图像已基本定型;明代《楚辞》图像呈现出个性化与多元化并进的发展态势;清代《楚辞》图像在创作数量倍增的同时,出现了世俗化倾向。其三,多为感于时事而有所托之作,可谓是以图像来“拟骚”,而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屈原精神”亦借此而在艺术领域中得以传承与嬗变。
这些图像文献中既蕴含着不同时代的文化背景、艺术理念与主体审美趣味等信息,也体现出了诸多楚辞学观点,“灵均旨趣,亦藉以考见其比兴之原”(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同时,围绕这些作品,还衍生出不少诗歌、散文、诗文评、艺术理论,以及帝王、文士、艺术家间的交往活动材料,如围绕《九歌图》,就有题画诗如宋郑思肖《屈原九歌图》、章甫《题九歌图》,元程巨夫《九歌图》、方回《离骚九歌图》、柳贯《题离骚九歌图》、虞集《为题马竹所九歌图》,明卢挚《题李伯时九歌图》;题跋文如宋陈著《李伯时九歌图跋》、黄伯思《跋龙眠九歌图后》、楼钥《龙眠九歌图》,元方回《题九歌图》、吴澄《书李伯时九歌图后》、王恽《题李龙眠画九歌图》,明贝琼《书九歌图后》等。其中既涉及对《九歌》创作意旨、时地、所祀神灵、篇章分合、与沅湘民俗之关系等问题的论述,又包含时人对画风流变、饮酒读骚之“名士风度”、端午风俗诸问题的认识。这些材料对学界深入认知楚辞学、艺术学与文化学中的相关问题都有重要参照价值,当不容忽视。
(作者:罗建新 系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