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有首《城中谣》这么唱: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
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
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这是一首关于“时尚”的歌谣。《玉台新咏》收录此诗,题为《童谣歌》;郭茂倩《乐府诗集》将其归入《杂歌谣辞》,题为《城中谣》。
其实这首《城中谣》,最早的出处是在《后汉书·马廖传》。马廖,字敬平,扶风茂陵人,东汉著名军事家马援之子,汉明帝时曾任羽林左监、虎贲中郎将,章帝时很受重用,封为顺阳侯。马廖大概是个很注意体察民情的人,所以,他在上报皇帝的奏折中,引用了这首当时长安城里很流行的《城中谣》来说理。
谣谚往往来自民间,道听途说,口耳相传,作者常常是“无名氏”,或者被蔑称为“好事者”。但谣谚却一直都是“民情”、“民意”、“民智”的最佳载体,它的讽刺力量之巨大、传播速度之迅捷、生命力之顽强,常常令文人的作品相形见绌。尤其是,谣谚常常凝结着普通民众的“集体无意识”,一经产生便具有某种“标本”价值和“普世”意义,所以,对历朝历代的民谣和谚语进行研究,可补正史野史之不足,是了解世风民情的第一手材料。
这首《城中谣》,字面上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作为天子脚下的京城长安,完全领导着全国的“时尚潮流”:
京城妇女喜欢梳着高高的发髻,全国妇女的发髻就会高达一尺;
京城妇女的眉毛画得又宽又阔,全国妇女的眉毛就能覆盖半个前额;
京城妇女喜欢宽大的衣袖,全国妇女就恨不得用整匹帛做成衣袖穿着上街。
大意就是如此吧。有道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时尚潮流永远是这么一种非理性的“发烧”症状,永远是“爱你没商量”,也永远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种有点类似“蝴蝶效应”或“多米诺骨牌”式的时尚潮流,真是古已有之,于今为烈!
这歌谣里的“城中”,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宫中”,因为就时尚潮流而言,漩涡的中心往往就是最高统治者居处的“大内”之中。也许,“高髻”、“广眉”、“大袖”的开风气者,正是那些帝王身边的宫廷女子。不仅正儿八经的“新款服饰”会有人跟风,就是“服妖”1之事,也会天下效仿。《晏子春秋·内篇杂下》就有一段记载,说齐灵公有个怪癖,喜欢妇人“女扮男装”,于是“国人尽服之”。灵公觉得此事不妥——寡人的私密爱好,岂可推而广之?——就命令官吏禁止这件事。如有“女子而男子饰者,裂其衣,断其带”。大概是这惩罚不够严厉吧——毕竟没有伤筋动骨——追逐时尚的妇女们竟然照穿不误,以致于“裂衣断带相望,而不止”。有一次晏婴来朝见,齐灵公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晏子回答说:“君使服之于内,而禁之于外,犹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也。公何以不使内勿服,则外莫敢为也。”于是灵公就下令禁止宫内“女扮男装”,一月之后,这股风气就被遏止了。
这就是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只许你州官放火,却不让百姓点灯,如何说得过去?
不过,马廖的目的不是为了向皇帝汇报“时尚动态”,而是不满于当时“世尚奢靡”的风气,认为此弊之造成,根子在上层,“百姓从行不从言也”。他写这篇奏折上报朝廷,就是想要引起皇帝的注意,以便“改政移风”。在这首谣谚之前,马廖还引用了另一则民间盛传的俗谚: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这则谣谚包含两个真实的典故,此类记载不只一见,我们且以《墨子·兼爱中》的一段为例:
昔者晋文公好士之恶衣,故文公之臣皆牂(zāng)羊之裘,韦以带剑,练帛之冠,入以见于君,出以践于朝。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为之也。
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
昔越王句践好士之勇,教训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试其士曰:“越国之宝尽在此。”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士闻鼓音,破碎乱行,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击金而退之。
时尚的暴力性质于此可见一斑。古语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专制独裁时代,统治者的好尚常常可以转化为“温柔地杀人”的软刀子,让被其严重“愚化”和“奴化”的子民深受其害而浑然不知。如果生逢“个人崇拜”的狂热年代,情况也许更可怕,当“与人斗”变得“其乐无穷”,当“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当“革命”成为国人乐此不疲的最大“时尚”,……“软暴力”可能就会升级为“硬暴力”,所谓“民主专政”,就可能沦为“多数人的暴政”,人们也就会失去罗斯福总统所说的“免于恐惧的自由”2。
同理,在消费主义时代,通过各种渠道“升堂入室”的时尚信息,大多也是不怀好意,这些“海量”的信息,不仅掏空了你羞涩的阮囊,而且,最终会把你塑造成一个——“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的“稻草人”。
也许,对付各种时尚的最佳办法只能是——“非暴力”,但“不合作”。
(选自《今月曾经照古人:古诗今读》,留白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