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开卷有益,我却感觉时常是开卷有“乐”。
开卷有益这个成语直接出自《渑水燕谈录》,书中有一则说到宋太宗一日阅《御览》三卷,因事有缺,暇日追补,就对臣下说:“开卷有益,朕不以为劳也。”这似乎是对其兄赵匡胤偃武修文国策的一种有意识地表露。
“益”有好处、获益的意思,读书有益是几千年的共识,但不免带有鲜明的功利性。而乐是乐趣的意思,相对而言是非功利性的,亦即阅读不寻求直接的实际利益的满足,而只是内心的审美欣悦达到充盈后的外露。在此,阅读完全是出自内心的需求。以格调的高低而言,从开卷有益到开卷有乐,应该是往更高层次上的提升。让乐趣引导阅读而成为悦读应是未来阅读的方向。此乐应是精神层面的高雅之乐,充满人文精神的心灵之乐,而绝非娱乐至死的感官刺激之乐。
开卷有乐最早可追溯至孔子的悦读生活。在《论语·述而》篇中,孔子曾这样自豪地评价他自己:“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孔子之乐,已不在庙堂之上,亦不在江湖之远,更不在名利之间。孔子之乐,在阅读的理想状态之中,乐在其中才会达到不知老之将至的人生至境。
显然,阅读的理想状态是开卷有乐。开卷有乐本质上是审美的境界,超脱于功利之外。元代才子翁森《四时读书乐》有诗四首,用极具灵性的语言将读书之乐诗意化、审美化到了极致。
诗中说:“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此悦读状态已臻于化境,人与书、书与境完全融为了一体,难分彼此。正如邵燕祥所说:“乐的是那个情调,痴迷沉醉于其中。”因沉浸其中,乐在其中,内心的欣悦才会透过窗前的萋萋芳草折射出悦读者自足的心境。悦读而油然慧生,聪慧犹如肆意滋长的芳草不断地茁壮成长起来,在心底扎下四通八达的深根。“读书之乐乐无穷,瑶琴一曲束薰风。”悦读之乐似乎化成一曲瑶琴后绕梁的袅袅余音,回荡心间,又何止三日不绝呢?“读书之乐乐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悦读之后的兴味和意蕴仍久久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令你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只得起床凭栏,把玩霜天皓月,思接古今,令人味之无穷。“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悦读到了至境,已不能局限于书本。书本之外,梅花是书,天地是书,人心更是一部无字的天书。如清代张潮所云:“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把有字书的悦读延伸到于无字处读书,去读生活的大书,人生的大书,其乐也融融。
杨绛先生曾说:“我曾挨过几下‘棍子’,说我读书‘追求精神享受’。我当时只好低头认罪。我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苦读。不过,‘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这般家长里短的生活话语,十分朴实,充满悦读的智慧。因为她在平淡如水的话语中道出了开卷有乐的真谛。至于阅读是否是“追求精神享受”值得商榷。
法国作家蒙田也非常善于阅读,他说:“读书,我只寻求那些能够令人愉快且又朴实无华的篇章。”他的蒙田随笔也一如洗净铅华的箴言,含英咀华后令人倍感意味无穷。博览群书而又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杨绛先生不可能不会体会到这些西方哲人的悦读名言,但她的内敛自省也正好道出了中西文化间的差异与隔膜。这种差异与隔膜表现在中国文化强调利他,是悲天悯人的救世情怀;而西方文化偏重利己,强调的是以个人为中心的幸福追求。在此文化背景以及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杨绛先生自然不会去宣扬自己的读书“享乐主义”了。
悦读事实上就是一件令人享受的赏心乐事和美事。健康的书籍总能使人沉浸在醇厚的书香墨韵之中。在悦读的境界里,体验古与今、中与外、情与理、聪与慧的匆匆变幻,让生命得到滋养,让悦读点燃心灵的永恒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