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不灭,心不死,永不搁笔!”秉持如此信念的巴金先生,创作年轮与人生周期几近等长,最好地诠释了作家两个字眼背后的分量。代表作《家》从1931年在《时报》连载,1933年开明初版,到1980年一共改了八次。90岁后,《家书》和《巴金书简——致王仰晨》两本书信集相继出版,分别收集了与夫人萧珊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的300多封通信,倾诉之长,范围之广,极为鲜见。对于了解巴金生平思想,研究知识分子历史命运,堪称重要文献。
书信、日记、序跋等文体的写作长度往往使得这类图书价值充盈,如《钱玄同日记》、《吴宓日记》、《顾颉刚日记》。600万字的《顾颉刚日记》在主人去世27年后问世。余英时作为第一位读者,为之撰写的序言达100多页,后来直接成了一部书稿。《傅雷家书》中十几年父子通信,先做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的家训,近半个世纪过去,蕴含道理仍值得今人品咂深思。写出《瓦尔登湖》的美国作家梭罗与哈佛同学布莱克十几年的通信,140年后编辑出版,他们探究简化外在生活,丰富内在精神世界,“要是有谁能够照顾自己的灵魂,他才是真正有进取心的脚踏实地的人。”
创作的执着沉迷,不汲汲于名利,并非是传统时代的先人专美于前。不说司马迁14年撰著《史记》,许慎22年编出《说文解字》,想当年身处“文革”,王力独自一人花费5年时间完成《同源字典》;田德望年逾古稀,历经18年翻译《神曲》竟成自己的“天鹅之歌”。2010年《牛津跨学科手册》出版,汇集了多种跨学科的思想、观点和方法,鸟瞰全面,思考领先。难能可贵,这项开创性的工作并没有因为参与者由最初两位学者发展到近百人,课题经费资助多达数百万美元,而变成团队作战的急就章。6个研究小组,募集、筛选,定期交流,研讨、考察,最后成书历经10年。
妙笔生花、倚马可待固然让人羡慕,实际情况是,成就名家与杰作的常常在于铢积寸累、苦吟推敲。不假思索的作家才思如涌,钱锺书当年把这个名词译作“圣手书生”,大概取其笔能通神的意思。率尔操觚,字字珠玑,凡庸之辈不敢有如此非分之想,被自己的天赋推动的作者,毕竟少之又少。美国女作家凯瑟上世纪初曾撰文《百本最劣书及其作者》,批评坏书的泛滥,查找低档文学空前喷发原因,归之于打字机引诱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出版社不断呻吟着满足最低层次的读者,图书馆大量借阅娱乐阅读、无意保存的书籍而败坏公众趣味。创作者借助技术手段而匆促草就,造成图书数量庞大,乏味透顶。100多年过去,此种流弊依凭电子媒介恐怕害人更深。
瑞典汉学家林西莉在学习、教授汉语近30年后,花了8年时间探究三百零几个最基本汉字,写出通古识今的《汉字王国》,被翻译了10多种语言,中文本也成了经久不衰的长销书。社会学家费孝通留英前调查家乡农村,整理材料,在导师主持的讨论会上宣读、讨论、修改、重写,最后以此获得博士学位。英文版《江村经济》不断再版,成为许多大学人类学课程的必读参考。德国作家格林兄弟的《灰姑娘》、《白雪公主》等童话故事,大家耳熟能详。作为语言学家的兄弟两人,年过半百后着手编辑《德语大辞典》,创立新体例,收词跨越300多年。20多年后两人去世,一批专家遵循先贤继续编纂,即使二战后的冷战期间,东西德学者都一直合作不辍,80卷的这部词典总共进行了122年,才大功告成。
做成任何一件有价值的工作需要付出何等昂贵的代价?需要付出整整一生!如果你在一件事上取得了成就,你还能兼顾别的什么事呢?《瓦尔登湖》出版的前两年,梭罗在日记中发出如是感慨,为创作的生命贯注,为阅读的永恒持久,为砥砺自己的坚忍不拔,留下了上述注解。心无旁骛,不计时间,是创作经典之作的首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