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仍时常忆起两年前跟随“远望号”测量船出征大海的那段时光,海上的一百四十多个日日夜夜,组成了我年轻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次远航。
上学时常为无法及时读完导师开列的书单而苦恼。浩如烟海的经典名著犹如豪门盛宴上的美馔佳肴,养眼养心不假,但眼花缭乱之间反倒不知从何处下箸也是真。出海前,一件恼人的事情就是准备随身携带的书。漫漫苦旅,何以消遣?自然是看些轻松“好看”的小说喽!遥遥归期,清静无扰,自然是做做研究,啃些理论大部头喽!偏偏是这些被称为书的东西,既占空间更压分量,在机场托运行李时因超重而不得不忍痛割爱,只留下一本厚厚的《西方文论关键词》和一套《红楼梦》,以备咀嚼海上无聊的时光。
大学时,大家都是比着读书的。那个时候对速度都比较敏感,就是要快。有人一夜之间就能看完一部长篇小说,我却不行,一小时30页是本来的分寸,尤其遇到精彩处,忍不住逐字逐句读下来。如此,别人读3本,我只能读一本,被同学讥为“读书慢”。
在“远望五号”船上的图书馆里,我读到一本梁文道的《读者》,开篇就讲到了“书名学”。提及《红楼梦》,世间真正通读过的人并不多,读通了的就更少;但是大家都知道《红楼梦》是怎么回事儿,人人都可以倒背故事梗概如流,都可以侃侃而谈曹雪芹其人其事。不用读书却可以谈论书,“书名学”并非贬义,实乃是指明了现代社会人与书之间既相互游移又无法彼此真正逃离的存在本相。
不禁有些释然了,书是再怎样快也读不完的,甚至有些书也是不需要一字一句“读完整的”。读书的快感并非来自于又在书单上打了一个“√”,读罢掩卷之时,往往就是将书束之高阁之日,即便经年,也不再触及。相反,有些书即使不读,但却时时刻刻都在吸引着你,永远在你心上,不曾离开须臾。
海况好时船会在海上漂泊。此时正在读董桥的随笔集《旧时月色》,记叙的是人生的零散片段和心情。长不过两三千字,短则千八百字,字里行间透出人生迟暮的豁达与沉郁,所记人与事当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文玩赏鉴、诗词应和、家学传承、藏书轶事,处处散发着贵族气息。游历甚广的董桥又透着一股人情味和烟火气。从容淡然的心态、对古物旧事的心仪,使其文字染上了一层历史昏黄的怀旧感。此等好书,每天只读上几页,竟然“不忍卒读”,希望与此书的缘分尽量延续得久些才好,是为刻意地“慢读书”。整个人沉浸在书中营构的迷人情境,想象着南洋热风、台湾暖阳、伦敦冷雨、香港繁花和大陆月色,心中竟也生出如舷窗外南太平洋般平淡冲和之静气。
董桥的一生辗转南洋与西洋,老来往返港台与大陆,以纯粹文人之心态读人、读诗、读史,迟暮之年终于养出如古玉沁色和檀木包浆般迷人的冲淡典雅的文字。没有受累于做学问之埋头,没有困厄于谋生计之奔波,用一生的时间读人情与文化这本“慢书”,远离功利,无所谓终点,就这样慢慢走来,回首过往,看穿了时事迁移,物是人非。“读慢书”凭的是眼光和品位,更须有生活的情趣和生命的体悟。
140天的海上旅程中,有时站在镜子前静观自己,感觉呆若木鸡般,似有进入禅定之态。思绪不再游离不定,不再变动不居,不再向外逃逸,不再与陆上的生活纠缠不清,而是一种虚空,一种超然,一种无我之境。从陌生、新奇、激动、忐忑、焦虑,到熟悉、平淡、安然、闲适、从容,心情的转变印证了海上生活之于我的独特意义。无论空间如何轮转,经营好海上的当下生活,才是确证自身存在的最好方式。这样想的时候,便倍觉海上空气之新鲜、生活之单纯、人际之素朴、读书之美好、精神之纯粹。
(作者本名傅强,1983年出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现为解放军报社文化部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在报刊发表文艺评论、散文随笔近百篇,已出版文学评论集《重建英雄叙事》和长篇纪实文学《远航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