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的云梦历史,素有争论,更有许多未解之谜,如:那时的云梦究竟属西陵,还是属安陆?云梦县名究竟源于云梦泽,还是云梦宫?皇家禁苑是怎么回事?它与云梦有什么关系?云梦城为什么又叫曲阳?等等。对此,历史文献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对探讨研究云梦的历史、文化,开发利用云梦的人文资源很是不利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云梦城郊相继出土了大批珍贵文物,尤其难得的是睡虎地和龙岗竹简、木牍,它不仅填补了历史文献的重大缺失,而且解开了秦汉历史的许多谜团,匡正了史书中的许多错讹。其中不乏有关云梦历史的重要信息。
出土文物的最大特点是提供的信息真实、可靠,具有权威性;缺点是一鳞半爪,不系统,不全面。但笔者相信,只要坚持联系的观点,把星星点点的文物信息与历史文献、社会生活联系起来,缜密思考,是能够反映出当时的历史面貌来的。笔者不揣冒昧,试析秦代文物,以求探索出秦时云梦的真实历史来。
西陵、安陆、云梦城
云梦在秦汉时究竟属安陆还是属西陵,这个问题涉及云梦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不弄清楚,就会使重大历史事件时空错位,重要历史人物有家难归。因此,这是研究秦汉云梦历史不可回避的话题。
1840年(清道光二十年),云梦人程怀璟编纂的《云梦县志略·舆地》所列云梦历史沿革表秦汉栏中标明:“云梦,秦属南郡,西陵县;汉属江夏郡,西陵县”。该书是以程大中的《云梦考》一文为根据的。程大中认为云梦县名源于云梦宫,而《汉书·地理志》载:“江夏郡西陵县有云梦宫”,因此,得出结论:秦汉时的云梦属西陵县。“西陵”说影响深远,不仅影响一般人记叙秦汉云梦历史时会“打结”,甚至文物部门在叙述秦汉云梦历史时,也出现变更不定的情况。1973年发掘大坟头的简报采用的是云梦“西陵”说,1975年睡虎地秦简出土后,专家学者力主云梦“安陆”说,2002年云梦文物陈列馆开馆,在解释秦汉文物时,又回复到了云梦“西陵”说。孰是孰非,有必要作出明确判断。
2002年,国家文物局主编的《中国文物地图集·湖北分册》,将秦汉时期的安陆县治所,均标示在今云梦城关的位置上,这说明秦汉时期的云梦不属西陵县,而属古安陆县,且是古安陆县的治所,政治、经济、文化、交通的中心。虽然该书未提供把古安陆县治所标在云梦城的说明,但笔者相信文物地图集必定是以出土文物为依据绘制的。
其实,证明云梦属古安陆的文物多的是。睡虎地和龙岗有十多座秦墓出土了盖有“安陆市亭”戳印的陶器,共20多件,这足以说明云梦属古安陆县。戳印上的“安陆”二字无疑是指安陆县;“市”,《汉语大词典》释义为“做买卖,贸易”;“亭”,是秦汉时乡以下里以上的基层行政管理机构;“市亭”就是工商行政管理单位。陶器上为什么要加盖安陆县工商行政管理机构的印戳?《秦律十八种·工律》规定官营手工业“制作同一种器物,其大小、长短、宽度必须相同”。加盖了“安陆市亭”戳印的,表示合乎官方规定的标准,属合格产品。如果说秦汉时云梦真的属西陵县,而官营产品却加盖“安陆市亭”的印戳,这就不合情理了。或许有人会说可能是从安陆外采进来的。这不可能。查阅《中国文物地图集·湖北分册》下册,云梦县从南到北分布着十一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面积达104万多平方米,每处都有大量的陶片堆积,而且器形繁多。离龙岗不到一华里远的胡家山遗址,面积12.4万平方米,文化层厚1-3米。采集的陶片以夹砂红陶为主,夹砂灰陶次之,纹饰有戳印纹、按窝纹、弦纹、附加堆纹,器形有鼎、罐、钵、盘、碗、澄滤器、器座及纺轮等。专家鉴定属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这说明云梦的先民们早在5000年前就已普及了制陶技术,达到了较高水平。因此,盖有“安陆市亭”的陶器,雄辩地证明秦时的云梦属古安陆。
不仅如此,云梦还是古安陆的县城。问题是,许多有影响的历史著作,都把古安陆县的治所定位在今安陆市,或今安陆市北。《湖北通史·秦汉卷》在叙述《编年记》时说:“安陆,今湖北安陆市北”。但笔者查阅了《中国文物地图集·湖北分册》的安陆市章节,其古遗址、古墓葬、遗物遗迹等,共104处,没有一处是秦代的。因此把古安陆县治所定位于今安陆市北,值得商榷。
还是让秦代文物说话吧!
睡虎地4号墓出土的两件木牍,是在前方淮阳作战的两名战士寄给母亲的家信。他们是兄弟俩,一个叫黑夫,一个叫惊,一人写了一封家信。黑夫家信的大意是:母亲,赶快寄钱来,寄夏衣来。母亲看看安陆的丝布贱(价格便宜),可以做单衣、短衣、裙子的就买,做好后和钱一同寄来。如果安陆丝布(价格)贵,就只寄钱来,黑夫自己在淮阳买丝布做。惊的家信大意是:惊急着要钱和夏衣,希望母亲赶快寄钱五、六百,买质量好的丝布,不能少于二丈五尺。不寄钱来就会死啊!急急急!
黑夫要他母亲看看安陆丝布价格的贵贱,这里所说的安陆显然不是别处,正是他母亲的住地——今云梦城。假如古安陆县城果真在今安陆市北,或三陂港,或洑水港,都距云梦遥远,三陂港离云梦至少80-90华里。如果仅为看看丝布的价格,就要母亲往返180华里,这就太不近人情。或许有人会说他母亲可差遣一个年轻人去跑一趟嘛。是的,他俩信中还提到了一个叫“中”的人,很可能是年轻人。但这只要了解了秦时流通货币的币值及劳务的价值,就会知道是不可能的。
秦的货币有两种,一是铜钱,每枚半(市)两重,俗称秦半两;另一种就是“布”,也叫“帛”,是丝织品。所以秦代关于货币方面的法律叫做《金布律》。该法律规定:“布长八尺,幅宽二尺五寸,布的质量不好,长宽不合标准,不得流通”。还规定“十一钱折合一布。出入钱折合黄金或布,应按法律规定。”这说明布本身就是流通货币,是一般等价物。此外还有保护货币流通的规定:“市肆中的商贾和官家府库的吏,都不准对钱和布两种货币有所选择;有选择使用的,而列伍长(五个商人中有一人为长)不告发,吏检查不严,都有罪。”同时还规定:“所有买卖,应分别系签标明价格;小件物品每件值不到一钱的,不必系签。”
货币布每八尺十一钱,平均每尺单位价值0.1375 钱。惊要他母亲买质量好的丝布,不少于2丈5尺。质量好的布当然比作货币流通的布价格高些,按高出10%计算,每尺丝布的单价约为0.15 钱,25尺丝布共需37.5钱。黑夫要他母亲以丝布的贵 贱决定取舍,在正常情况下,价格波幅不会超过10%,就是说25尺布的贵贱差价也不会超过4钱。如果让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从云梦赶到今安陆市北,往返180华里,最少需要两天时间。《秦律十八种·司空》有一条规定,说因有罪而应该罚款,或欠官府的债而“无力缴纳赔偿,即自规定日期起,使之以劳役抵偿债务,每劳作一天抵偿8钱;由官府给饭食的,每天抵偿6钱。”以此类比,一个人往返两天的劳动价值为16钱,需进餐费4钱(住宿费没有资料比照,暂不计算)。为取得4钱的贵贱差价而付出20钱的代价,太得不偿失了。黑夫和惊的信,反映出两人的性格差异:黑夫精打细算,安陆丝布贵了就不买,他自己在淮阳买便宜的,可见是个节约型的人。而惊只要求丝布的质量好 ,不在乎价格贵贱。作为处事节约的黑夫,是决不会要他母亲以五倍多的付出去谋求不足4钱的蝇头小利的。由此可知他只是要求母亲走出家门,看看商家的价格标签,决定买或不买。这就可以证明黑夫信中所言“安陆”,正是今之云梦城。
地域、人口、云梦泽
喜是安陆县的令史,那么安陆县的长官就是县令。秦制,大县的长官称“县令”,中小县的长官称“县长”,可见古安陆是大县。古安陆是地理大县,而且历史攸久,其地域之大,大得令人吃惊,而人口却少得难以令人置信;其人口之少,与云梦游猎区和古云梦泽不无关系。
古安陆何时建县,从出土文物看,当在战国中后期。1986年在湖北荆门县的包山大冢二号墓出土的楚简中,有关于安陆人打官司的法律文书。这座墓是公元前323年即楚怀王六年下葬的。这说明此前即有安陆县。据说近年枣阳九连墩出土的一件乐器上刻有安陆字样,如果属实,那么古安陆设县的时间还要提前。云梦城为何称“安陆”,应该说与地形地势有关。因为云梦城以南的广大地区,汉川、蔡甸、天门以及应城的南部,都是湖区,随着季节的变化,水位涨落不定,面积时扩时缩。每当春夏,则烟波浩淼,泽国一片,洪水泛滥,居无安全;每当秋冬,水落湖心,则沼泽纵横,湖泊如星。这就是古云梦泽。而云梦城正处古云梦泽的北部边缘,地势高而平坦,无水患之忧,是一方安全的陆地,故称安陆。秦时云梦城以南的广大地区是湖沼相连的水乡,这有出土文物为证。睡虎地七号墓椁室的门楣上刻有“五十一年曲阳士伍邦”九字。这就表明先秦时的云梦城地处湖泽之北。因为古人是以山之南坡和水之北岸为阳,反之为阴。“曲阳”就是曲水之阳,其北岸不是直线的,而是蜿蜒曲折的。民国时期的云梦城就叫曲阳镇。可见曲阳之名不是无源之水,而是源远流长。云梦一城多名,既称云梦,也称安陆,又叫曲阳;这就如南郡又称江陵,还称荆州一样。安陆是行政区名,云梦楚为游猎区名,秦为经济区名,曲阳是基层政权机构的名称。云梦城以南的湖网地貌人们还记忆犹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是大小湖泊星罗棋布,古云梦泽的身影还依稀可见。直至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在“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改造排水系统,散乱的湖网才被纵横交织的河网所代替,荒湖才变了陆地,成了良田。而今城东的“三湖渠”,就是当年改造安家湖、郑家湖、曲湖的见证。
在云梦城这块安全的陆地上,沉睡着一座古城,云梦人俗称楚王城,这个楚王城很有来历。《左传·宣公四年》载:斗伯比“淫于郧子之女,生子文焉。郧夫人使弃诸梦中”。西晋学者杜预注释“梦中”说:“梦,泽也。江夏安陆县城东南有云梦城。”这里杜预既提到了安陆县城,又提到了云梦城,是两城还是一城?文物工作者考察,这座古城分为东西两部分,西晋时东城已经废弃,当时的江夏郡治和安陆县治都设在古城的西城。废弃古城的南垣顺着涢水东支(云梦人俗称县河)向东南延伸了两公里,杜预说的安陆县城东南有云梦城,即指这座废弃古城(楚王城)。
公元前278年,白起拔郢以后,设南郡,治江陵,安陆是南郡下辖的一个县。古安陆县地域相当辽阔,是地理大县。从《中国文物地图集·湖北分册》秦时期的地图来看,古安陆北与南阳郡的隋县接壤,南抵长江,东与衡山郡的株县(今黄冈城西北)接界,西与鄀县(今宜城东南)、江陵(今荆州)、竟陵(今潜江西北)为邻,包括今云梦、安陆、孝昌、孝南、黄陂、汉川、蔡甸、东西湖、应城等九县(市、区)和天门、京山的一部分,面积约一万平方公里。从地图上可清楚地看到,云梦城正处古安陆县的中心。西汉初年增设了江夏郡,古安陆县划归江夏郡管辖,又增设了云杜县,把今天门和京山的一部分从古安陆县划分出去了。西晋时张昌在安陆起义,安陆人朱伺镇压张昌起义有功,西晋王朝要封赏他,他只要求把安陆县东南角他立战功的地方赏给他立县,西晋王朝满足了他的要求,在滠口(今属黄陂)以北的地方为他设了一个滠阳县。古安陆又延续了200多年,到南北朝时,黄河流域战争频仍,人口大量南迁长江流域,因此从古安陆县域陆续划分出了许多县,云梦县就是在西魏大统十六年(公元550年),最后从古安陆划分出来的一个县,这标志着古安陆已经解体。古安陆从战国中后期设县,到南北朝解体,存在了800多年。所以在涉及安陆历史时必须分清古安陆和今安陆,云梦建县以前的安陆就是古安陆,云梦建县以后的安陆就是今安陆,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古安陆虽是地理大县,但人口却很少,地广人稀。原因要追溯到楚国统治时期。古安陆在楚时是楚王及其贵族的游猎区,统称云梦,云梦泽在游猎区的南部,是游猎区中的湖沼。历代楚王沉湎于游猎,从未考虑过云梦游猎区的人口和经济发展。如果云梦的人口、经济发展了,他们就无地可游,无猎可狩。只要看看云梦的野兽之多,楚王游猎场面之大,就可知道当时的人口状况。《战国策·宋策》云:“荆有云梦,犀兕麋鹿盈之”。《战国策·楚策一》载:“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霓,兕虎之嗥声若雷霆。有狂兕车而至。王引弓而射,壹发而殪”。云梦遍地都是野兽,楚王在云梦结驷千乘,纵横驰骋,可见当时云梦人烟之稀少,土地之荒芜。入秦后,云梦游猎区的可耕地私有化了,但非耕地的古云梦泽成为皇家的专利,百姓涉足的分儿都没有,就更不必说在那里繁衍生息了。
秦代安陆究竟有多少人,史书未载。但我们可以从西汉时期的人口数推算出来。《汉书·地理志》有一个人口资料,是汉成帝时统计的。这个数字只会比秦时多,不会比秦时少,可作推算的依据。汉时安陆属江夏郡,江夏郡14个县,有56844户,219218人,平均每县有户4060户,1.5万人。安陆是大县,两倍于中等县还不到一万户,五倍于中等县才二万户。秦代的户不大。《史记、商君列传》载:“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不分家就加倍纳税,所以秦的户是较小的。西汉江夏每户平均只有3.86人,秦的户平均人数应该更少,这里作每户3.5人估计,古安陆户口以2万计算,只有7万人,一万平方公里的大县,每平方公里只有7人左右。今云梦县有604平方公里的土地,按这个人口密度计算,秦时不到4100人。但必须看到云梦是古安陆的政治、经济中心,人口密度应该相对大些,就按每平方公里10人计算也只有6000多人,或者再翻一番,也不过万把多人。所以在先秦时期的云梦绝对不会有“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的景象。
禁苑、驰道、云梦宫
云梦有禁苑、驰道,秦始皇来过云梦,这都是睡虎地和龙岗秦简为我们提供的信息。把这些信息与历史文献结合起来考察,发现云梦不仅有皇家禁苑,而且有云梦行宫;不仅有驰道,而且有两条驰道在云梦交汇;秦始皇不仅来过云梦,而且来过两次,还在云梦办了一件大事呢。
1989年底,云梦城东南郊的龙岗发现了九座秦墓,其中六号墓出土了一件木牍和150多枚竹简。木牍是墓主人辟死的“平反证明书”。竹简的内容主要是法律条文,有许多条文与睡虎地竹简的内容相同,但有两种律文是睡虎地所没有的,即关于禁苑和驰道管理的律文。从睡虎地的法律文书我们得知,那些律文并不是秦朝法律的全部,而是墓主人生前根据其工作职责范围摘录的部分律文,用作随时参照执行的“为吏手册”。据此看来,辟死或是云梦禁苑的小吏,或是驰道管理的小吏。从木牍上记录的案情来看,辟死是云梦禁苑小吏的可能性大,因为案件涉及到沙羡县,沙羡县在今武昌金口,只有云梦禁苑的公事才有可能与沙羡县发生关系。既然辟死是云梦禁苑的小吏,死后葬在云梦城下,那么云梦禁苑在云梦及其附近地区,就不成问题了。
考察云梦禁苑,要从中国古代的土地制度说起。《诗经·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说全国的土地都归周天子所有。周天子把土地分封给诸侯,诸侯又分封给贵族,贵族再将每方里土地按“井”字形划作九区,分给劳动者耕作,这就是井田制。到了战国时期,秦国推行变法,率先废除了井田制。《汉书·食货志》载:公元前350年,秦孝公“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买卖,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这就是所谓废井田,开阡陌。《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问答》载:“‘私自移封,应赎耐’(剃去鬓须的刑罚,可用钱赎免)。(问)什么叫‘封’?‘封’就是田地的阡陌(田间之道,南北为阡,东西为陌)。百亩田的田界算做‘封’,还是不算‘封’?如果私加移动,便判处赎耐,是否太重?(答)算‘封’,判处并不重。”这是保护土地私有制的法律,说明秦推行变法,已完成了土地私有化。秦的土地私有化,实际上只有耕地私有化,还有不能耕种的土地,如矿山、森林、湖泽等,仍然“莫非王土”,归皇家所有,其采矿、伐木、渔猎的经济收入上缴朝廷少府,归皇家私用。而土地农业税则上缴朝廷大司农,由丞相掌握,用于国家机器的运转,就是说皇家和国家的财政收支是自成体系的两条管道。为防止百姓侵犯皇家的利益,便把那些非耕地圈起来,用栅栏、围墙、壕堑围起来,“闲人免进”,朝廷设立专门机构进行垂直管理,这就是皇家禁苑的来历。
云梦楚时是楚王的游猎区,入秦后,可耕地实现了私有化,但还有纵横百里,浩瀚的大小湖泊、沼泽等非耕地,即前文提到的古云梦泽。古云梦泽不能耕种,属非耕地,但盛产金木竹箭、珍禽异兽、水产河鲜、齿革羽毛、犀角元龟等经济价值颇高的土特名贵产品。按照秦王朝对非耕地的权属划分,云梦泽理所当然地属于皇家禁苑了。龙岗第278简:“诸假云梦节以及有到云梦禁中者……”“节”是符节,即出入云梦禁苑的凭证,可见云梦禁苑管理严格。
我们知道喜是安陆县的令史,但他随葬的竹简中就有关于禁苑劳役问题的简文。《秦律十八种·徭律》载:“县应维修禁苑及收养官有马牛的苑囿,征发徒众为苑囿建造堑壕、墙垣、栅篱并加补修,修好即上交苑吏,由苑吏加以巡视。不满一年有毁缺,墙面超过三方丈的,由维修的补修;不到三方丈以及虽未满一年有人私加破坏由之出入的,令该苑自行补修。”《田律》规定:“居邑靠近……禁苑的,幼兽繁殖期不准带着狗去狩猎。百姓的狗进入禁苑而没有追兽和捕兽的,不准打死;如追兽和捕兽,要打死……可以吃掉狗肉,上缴狗皮。”
作为安陆县令史的喜,把关于配合禁苑管理的律文摘录在他的“为吏手册”上,说明安陆县府与云梦禁苑的关系非常密切,交涉协调十分频繁。
云梦禁苑的衙署设在什么地方?按理应该设在交通畅达、商贾云集、有安全保障的县衙所在地;只有设在这样的地方,才便于保持与朝廷的快捷联系,有利于商品集散,有利于与当地县府协调关系等等。从出土的文物看,当时的云梦城就完全具备了这个条件。
龙岗第179简:“敢行驰道中者,皆迁之……”第265简:“中及弩道绝驰道与弩道同门、桥及阪……”。这是管理驰道的律文。驰道是专供皇帝车马行驶的道路,禁止任何人在驰道中间行走,敢行驰道中的,都流放;不准横穿驰道,否则要治罪。第263简:“从皇帝而行及舍禁苑中……”“舍”是住宿。这说明云梦有驰道通过,秦始皇来过,而且是住在禁苑中。
睡虎地出土的《编年记》载:“廿八年(公元前219年),今(秦时臣下对皇上的尊称)过安陆。”始皇这次出巡,《史记》有较祥的记载。他东登泰山,祭拜天地,南登琅邪(在今山东胶南县境),过彭城(今江苏徐州),西南渡淮河,到衡山(郡名。治所株城,在今湖北黄冈市西北郊)、南郡(治所今湖北江陵)。这次始皇出巡路过安陆,《史记》未录,但《编年记》录上了。很清楚,他是自东向西行进的,可见这条驰道是横贯东西的。
接着他又从南郡渡江南下,到湘山祠(湘山即君山,一名洞庭山)。遇到大风浪,几乎不能渡过。始皇问博士们:“湘君是什么神”?博士们回答说:“听说是尧的女儿、舜的妻子娥皇、女英葬在这里。”始皇大发雷霆,令三千服役的罪犯,“赭其山”,把湘山上的树木统统砍掉,使山岭光秃秃的。然后从南郡经过武关回到京城。始皇此举,目空一切,根本未把舜放在眼里。对神尚且如此,人何足道!充分暴露了他的残暴本性。始皇洞庭之怒,为自己埋下了心理疾患,构成了他第二次来云梦的因果关系。
第二次来云梦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始皇这次出巡踏上了不归之路。他的行进路线和沿途的表现与上次迥然不同。《史记·秦始皇本纪》也作了详细记载:三十七年七月癸丑日,始皇外出巡游,左丞相李斯随从,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少子胡亥出于爱慕之心,请求随从,皇上应允了。十一月间到达云梦,向着九嶷山(传说舜葬于九嶷山)遥祭舜(请注意:这回始皇来云梦未经南郡,是直达云梦的)。然后乘船顺江而下到浙江边,水波凶恶,便往西行一百二十里,从江面狭窄的地方渡过……然后漂海北上到达平源津(山东平原)就病了。七月丙寅日,始皇在沙丘平台逝世。始皇二十八年那次路过云梦,去洞庭“赭其山”,把颜色给舜和他的妻子看,这次却来云梦遥祭舜,值得深思;上次到洞庭遇风浪不能渡过,始皇大怒,这次到浙江水波凶恶,他却心平气和,绕道120里,找狭窄处渡江。秦始皇这次南巡与那次南巡相比,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原因何在呢?
秦始皇晚年,尽管采取了焚书坑儒的镇压措施,但诅咒秦始皇的谶语、隐言仍层出不穷。公元前211年东郡降下一块大陨石,百姓在陨石上刻写“始皇帝死而地分”的谶语。同年秋,秦使者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个人拿着玉璧,拦着使者说:“替我把这壁玉送给 池君(水神名。这里借指秦始皇。因秦始皇自称以水德而统一天下)。接着说:“今年祖龙死”(暗指秦始皇。祖,开始;龙,皇帝的象征)。使者追问那人,那人忽而不见,璧玉却放在那里。使者捧着璧玉将经过报告秦始皇,始皇良久不语。退朝后说:“祖龙就是人的祖先”。始皇命御府审察这块璧玉,竟然是秦始皇二十八年那次从南郡渡江到洞庭去时坠入长江的那块璧玉。这对极端迷信鬼神的秦始皇来说,无疑会在他的心灵深处投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并且很自然地联想到他在洞庭湖大发雷霆,“赭其山”,蔑视舜的粗暴行径,因而成为他“剪不断,理还乱”的隐忧。这年他已年过五旬,正处更年期,加之他是个权力狂,天下的大小事情都由他决断,更重要的是纵欲无度,还听信方士的愚弄,服“仙丹”(含水银),引起汞中毒,致使身体发生一些病变。但他把身体的病变归咎于在洞庭湖发怒而得罪了舜;认为那坠入长江的璧玉再现,是舜帝在天之灵向他发出的警告信号;以为身体的不良反映,是娥皇女英对他的报复。因此不得不考虑向舜帝忏悔、认罪,求得宽恕。于是便到云梦来遥祭九嶷山上的舜。
遥祭在哪里都可祭,不一定非来云梦遥祭不可,但始皇偏来云梦遥祭,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云梦具备了接待他那高贵而庞大队伍的条件和能力,因为他九年前来过,对云梦的接驾设施留下了良好的记忆。始皇要来云梦遥祭,随行人员多,停留时间长,所以他行前特向云梦发出通知:皇帝及其随从“舍禁苑中”,充分说明他是有备而来。秦汉时的行宫多建在禁苑中,证明云梦禁苑早就建有行宫,而且设施优良,这是始皇来云梦遥祭的主要原因。
古时的祭祀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搞祭祀,繁文缛节,禁忌特多。主祭人在举行祭祀大典之前,要斋戒,以示庄敬。一般小祭斋戒三、五日,大祭至少斋戒七日,甚至更长。《孟子·离娄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始皇不会承认他是恶人,但他肯定意识到“赭其山”是恶行。有恶行,要赎罪消灾,心不诚不行,因此始皇在云梦遥祭的斋戒时间不会少于七天。遥祭还要构筑祭坛,宰牲屠畜,这些都不能一蹴而就。典礼的全过程都要庄严肃穆,小心谨慎,不能随意简化任何一个环节。因此这次遥祭在云梦最少要停留十天,甚至更长。
前引龙岗简:“从皇帝而行及舍禁苑中”。说明禁苑中的行宫不是单殿独阁,而是宫殿群落。龙岗简朽烂严重,许多简文语句不完整,很明显这一简文就缺主语,是谁从皇帝而行及舍禁苑中?我们已知的有丞相李斯,皇子胡亥,还有其它的文臣武将,以及礼宾、智囊、近卫、仪丈、嫔妃、宫女等等。如果不是庞大的宫殿群是容纳不下这多人居住的。更重要的是秦始皇巡行的居所是要绝对保密的,而这只有在建有众多宫殿的地方才能办到。云梦人俗称的楚王城中,分布着众多的大小的台基,专家鉴定这些台基下压春秋文化层,属战国至秦汉的遗迹。上世纪末出土的石础,直径达60公分,可想而知,础大,柱大,房屋大,高房大屋非宫殿而何?还出土了陶水管,也是宫殿区的建筑器材,这些应是秦时皇家行宫的遗物。既然是云梦禁苑的宫殿群,称之为云梦行宫应该说是理所当然的了。有的人追溯云梦县名的来源,煞费苦心地找到西陵县去了,其实“云梦”命名的源头就在云梦人的身边、脚下:云梦泽—云梦禁苑—云梦行宫—云梦城—云梦县。
秦始皇第二次来云梦不是走的上次经南郡、过武关、回咸阳的原路, 这次未经南郡。如果他是经南郡而来,那他就会在南郡遥祭。因为南郡位于云梦的西南方,与九嶷山遥遥相对,在同一条经线上,九嶷山在南郡的正南方,而且南郡距离九嶷山比云梦近得多。始皇未在南郡遥祭,表明他不是从南郡那条路来的,而是走的另一条路。当代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说:“杜预指出的云梦是靠得住的。此城地处南北要冲。上文提到的秦始皇南巡所至云梦应指此,东汉和帝、桓帝两次因南巡章陵(今枣阳东、东汉皇室的祖籍)之便所到云梦,亦应指此(《后汉书、本纪》永元十五年、延熹七年)。到了西魏大统年间,便成为从安陆县分出来的云梦县的治所。”谭其骧先生所强调的是云梦城地处南北要冲,就是说云梦自古就处在一条从中原到南方的要道上,秦始皇以及后汉的和帝和桓帝都是从这条古道上南巡云梦的。皇帝出巡时的车马只行驰道,说明秦统一后,将这条古道扩建成了驰道。这条驰道无疑始自咸阳,出伊洛,经颖川,过南阳,穿隋枣走廊,南下云梦。云梦秦墓出土的漆木器中,有很多都刻有“郑亭”、“许市”的字样。郑和许都是春秋古国,入秦后为县,位处中原(今河南)。这表明中原与云梦的贸易十分活跃,而频繁的贸易要以畅达的交通为纽带,进一步证明这条驰道的存在。依谭其骧先生所指,秦始皇第二次来云梦当行此道。论述至此,我们可以说,云梦境内不仅有一条横贯东西的驰道,而且还有一条纵贯南北的驰道,并且在云梦城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