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五年来,历史读物的去脸谱化,去意识形态化已蔚然成风,使呆板的历史为之一变。跟着就是八卦化、搞笑化,不是说八卦不好,历史的生动本来就具备八卦性质的一面,但单纯追求花边,让人读了觉得历史嘻嘻哈哈地就走到了今天,就未免有为了芝麻丢西瓜的愚蠢。比如有些文章、电影,几个小孩,一两个游击小分队就可以轻松击溃鬼子的大队人马,那先辈们也就不用艰苦抗战八年了。
晚清至民国的这一段,是中国历史最混乱、也最精彩的时期。春秋战国或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都比之不足,因为到了晚清民国,外国势力不断觊觎和侵略,朝廷上,有支持立宪的重臣,革命党里,有蜕变成保皇派的家伙,不比皇权巍然时代的目的明确,即便是留洋的海龟派,也是学得皮毛,不明就里。那段历史,存在中国最多的政党,最杰出的人物,也是最屈辱最茫然的时期。朝野上下,乌烟瘴气热闹非凡,写这一段特别的历史,当然有看头。
历史读物的个性化,不等同于八卦化、搞笑化。比较让人欣慰的是目前图书市场上还有很多态度严谨、下笔活泼的好书。比如王树增《1901年》、谭伯牛《战天京》等等。还有近来出书频繁的张鸣教授,他的文字向来“有学问,无官腔,十分好读”。晚清民国,张鸣是轻车熟路,去年刚写了本《北洋裂变》,这次写辛亥革命,不仅是凑辛亥革命百年纪念的热闹,更是趁着手热,他说自己不像马克斯·韦伯那样,将学术当做为人类承担的使命,而是“为了好玩”。此等游戏人生的态度,对才华横溢者,最为适合,最有可能写出好文章来。然而张鸣的另一面却是写《中国人为什么看不起中国人》、《中国心绞痛》的张鸣,就本书而言,张鸣希望“如果有人看了此书,不再像过去那样,把这场革命符号化,从历史书的雷池里爬到了边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辛亥革命是中国历史的巨大拐点,推翻了中国二千余年的封建帝制,虽然革命成功后,中国政体仍处于混乱与分裂状态,包括随后建立的民主共和国治下的实际情况,但在另一方面,外国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者失去了“大中华区总代理人”,这种他们意想不到的结局,让他们很后悔当初的作壁上观。辛亥革命是一次低烈度的运动,它甚至没有义和团运动给中国带来的动荡大,但中国人改变历史的方向终于难能可贵地对了!革命所带来的先进制度虽然令我们百般不适,懵懵懂懂, 然而跳出了梁漱溟所言的“循环于一治一乱而无革命”的怪圈。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的武昌起义,当时条件并不成熟,但托了满清亲贵自毁长城、汉人官僚袖手旁观的福,更幸亏攻下的武汉有大量的现金和武器用来招兵买马。张鸣写到,“尽管是具有充分正当性的革命起义,也没有多少人投身进去。”有相当一部分人,无非当兵吃粮,拖家带口过日子,“钱发下来,很多新兵就把钱拿回家了”教科书上看不到“好些革命军的士兵,脑袋后面还拖着辫子”革命当然是革命党干的不要命的活儿,而事实上,竟然有立宪党人的积极参与。这也是我们不易见到的史实。比如时任湖北咨议局议长本是力挺君主立宪的朝廷命官,看到朝廷迟迟不动,搞什么皇族内阁,还收回了路矿权,一怒之下,主动登台,负担了革命新政府除军事之外的全部运作,力劝被“绑架”过来的黎元洪,为黎菩萨变成黎督军出力甚多。并且通过“人脉”运作,竟弄得海军反而站在革命军一边打清军!要知道,这可是杀头灭族的勾当啊。
以中国幅员之纵深辽阔,传统文化之博大顽强,任何事物,没有强韧的生命力,扔到这口偌大的缸里,连响都听不见一声就被腌制成了咸菜。这边通商口岸城市的革命如火如荼,“上海的市民,甚至不能容忍报馆报道革命失利的消息,谁报道,就砸谁家的玻璃。”那边的乡村内地,依然过着温饱不足、得过且过、不知革命是啥劳什的日子。而革命军里,视革命为“我要什么就是什么”的类似阿Q者,并不少。自武昌起义起,汉口、长沙、西安、九江……各地起义如年三十的炮仗,一处响,处处响,直至响彻全国。尽管这场定性为资产阶级的革命,是由上而下发动的,民众大多不知所以,但清廷实是不堪,比如武昌起义时的湖广总督瑞澂,枪一响,便在督府围墙掏了个狗洞,挈妇将雏,逃之夭夭;陆军大臣荫昌,开火车架机枪重炮前来“剿匪”,却被一群采棉花的农妇吓得抱头鼠窜,不然以其兵力数量武器装备镇压刚刚扩军的革命新军(新军中有许多兵连装弹、射击都不会),胜算很大,若如此,历史具体的进程则尚未可知。
革命之成功与民国之建立,张鸣称为“历史的情势”。就像武昌起义,怎么看,也断无成功的希望,但诸多因素集中在一起,才使革命势不可挡。“所谓的革命,要借助革命的杠杆,撬起民族翻身的巨石,当无论如何都撬不动时,不是换一个杠杆,而是接长这个杠杆,用更激进的革命,继续撬。”我们习惯叫它历史规律性,我们更习惯在宏大的角度去看历史,忽略了历史的皱纹,而历史的真实,恰恰就在细细的眼角纹里。无数微小细节,构成无数皱纹,于是,我们看到了历史的苍老,但苍老之所以苍老,正是一条条不起眼的皱纹,构成了历史的面孔。
“百年激荡,回望辛亥。大革命,过场的都是大角色,一大堆左右了历史的灿烂群星。都督的样儿,党人的棒儿,名士的案儿,侠客的范儿,八旗的枪儿,新军的弹儿,帮会的堂儿,暗杀团的胆儿……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发挥得好与孬,都在改变着历史。”张鸣用这些有的甚至上不了台面的细节,全新诠释“历史是人民创造”的硬道理。你信不信一泡屎能影响历史?信不信个把人拎着装报纸的口袋,冒充炸弹就能搞定县衙门?信不信革命党的暗杀团和会道门没啥区别,还用骷髅练胆?好玩的史实,多了去了。但好玩的史实不等于史实即是好玩的,张鸣评书式的写法中,夹带着不少他思考历史的评断。和去年颇受欢迎的《北洋裂变》一样,《辛亥:摇晃的中国》亦是张鸣研究历史的独特角度所致。他说这本书“是关于辛亥的一种观察,由观察生出的杂感,由杂感汇成的集子。”辛亥革命,是先烈用生命换取民主自由的革命。一百年过去了,民主与自由不再陌生,但走过了一百年,我们究竟离她还有多远?希望你读完了这本书,不会嘿嘿一乐拉倒,“一百年的纪念,但愿人们能想起点什么,想出点什么来,别白过了”。
《辛亥:摇晃的中国》,张鸣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