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
——《庄子·外篇·天地》
先生说:“大道是覆载万物的,它是太伟大啦。有志于学道的君子、士、大人物们不能不对之敞开心怀。不去刻意做什么而做了事情,这叫做天意、天心、天成;不去故意说什么话而有所流露,有所影响,有所表率,这叫做德;对他人与万物有爱心,有利好之意,这叫做仁;能够从不同的对象与观点中找到与自己相同的地方,找到共识,能够认同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或人群,能够理解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的思路,这叫做大度;不管做什么事,从不觉得逼仄狭窄,也不会去标新立异,这叫做宽宏;能够体会接受一万种不同于己的东西,才叫丰富。所以坚守德行的叫做有纲纪与原则;能够因德而成事的叫做可以立身,可以站得住了;能够按照大道来行事,叫做齐备而且不败了;不因外界的因素而受挫折,才是完美圆满。君子明白了天、德、仁、大、宽、富、纪、立、备、完这十方面的要义,他的心胸就深远广大了,而他的精神力量,他对万物的说服力、吸引力、感化力也就充沛丰盈了。”
中国自古以来对于修身养性有各种说法。坦荡荡呀,三省吾身呀,浩然之气呀,定、静、安、虑、得呀,都很脍炙人口。此章的某些说法也还不无新意:“不同同之之谓大”,这有点意思,能从不同处看出同来,有点胸怀阔大、超强认同的意思啦。“行不崖异之谓宽”,不使自己陷入狭路与险境,永远认识到天下之大与选择之宽泛,这样的设想也很不错,那么解释为自己不走险棋,不搞标新立异也就合理合情了……“德成之谓立”的说法令人嗟叹,世上有多少缺德之人靠势力靠钻营靠卑劣手段也成了事,然而这样的成事是站不稳的,这样的成事者往往成得快完蛋得也快,以德成之才算是你的站立,否则不过是仗势而立,势去则倒罢了。“循于道之谓备”,只好承认,有循于道而有所成就的,有悖于道而一时有成的,但二者之预后是不同的,二者的后劲儿大不一样,两种人的下场也是不同的。其不同就是备与不备、无缺陷与有缺陷的区别,因投机而一时春风得意者,与因大道玄德而行事出类拔萃者的预后当然不同。“文革”中的“三种人”曾经得意洋洋,而今安在哉?有些由于“赶上了车”而红了一把的小棍文人,而今安在哉?“不以物挫志之谓完”,讲的是抗逆性,比如庄稼,你能不能抗倒伏、洪涝、干旱、病虫与狂风暴雨?能不能经得住“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呢?能抗逆,才堪称完全。
中国封建社会的漫长与政治斗争的险恶,是我们民族的悲哀,但也是财富。早在先秦时期,我们的大师们的人生与个人修养思考已经深了去啦!
“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庄子·外篇·天地》
“做到了如此这般,就像将黄金藏到山中,将珍珠藏到深渊,安全沉稳深潜;不追求财富,不奉迎权贵富佬;不过生日,不求长寿,也不因夭亡而悲哀;不因好运而得意,不因碰壁倒霉而灰头土脸;不会将普世的利益、好事归入自己名下,也不会因为在天下(世间)牛气冲天而显摆卖弄。太彰显了,也就浅白直露,缺少深度与内涵了。其实万物的区别虽然很大,它们有着同样的结构与原理,都处在同一个世界之中,死生虽然截然不一,其实都是变化发展存在的状态之一种。”
果然,中国哲学一上来就显得比较老到,比较成熟,它提倡深潜、内敛、保留、沉稳、虚静、克己、慎重、谦逊、忍耐,而不提倡挑战、竞争、创新、冒险、透明、尝试。今天的人,接受了许多全球化时代的信息与价值观念,再回到老庄孔孟这边学学传统智慧,把内敛与开放、沉稳与热烈、虚静与搏击、慎重与勇敢尝试结合起来,将立于不败之地喽。
死生同状,是说死亡——即不再存在乃是存在的一种形式,这个说法很大气,也很精辟。好好想想,令人心旷神怡。
《光明日报》(2011年02月28日09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