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方方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5月第一版,25.00元
如果说过去只是把伤痕打开给你看,那么现在,方方把这伤痕撕裂了,而且告诉你说,无可救药。这是我读完《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之后的感受,那种被深深的绝望紧紧攫住的悲伤,让人一下子透不过气来。
这伤痕是社会中存在的某些弊端,如果不予重视、不予解决将无法治愈的问题。因为我们看到,那些普通大学毕业的学生、普通人家出生的孩子,尤其农村出来打拼的年轻人,他们的付出是多么沉重。他们要改变命运有多么艰难。他们生活在这个时代,无数的不公平都只能让他们个体来扛,却没有人来帮助他们。
方方的心中有一杆称。她说:“我心目中的一个好社会,是让任何普通人甚至略有弱智的人只要努力工作,就能靠自己过上幸福生活的社会,而不是只有极端刻苦的人、或极有天赋的人以及不择手段的人才能如此;不好的社会,则是普通人靠了刻苦的努力,不惜代价的打拼,付出漫长的时间过程,才得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最坏的状况则是,再怎么靠个人奋斗也没有出路,反之只要有家庭背景、社会关系帮助或是不择手段,无须奋斗,便可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那么,她所观察、所呈现的社会,是怎样的呢?
读书报:1982年就发表处女作《大篷车上》,但是实际上您透露过,直到小说《白梦》的发表,才知道怎样写小说。这种从最初的懵懵懂懂到知道“怎样写”,中间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方方:我一直觉得写作除了自己的天赋外,相当重要还有个人阅历。你经历过什么,什么东西触动了你,什么事情引起你思考,什么场面激起你的悲欢。如此等等。与自己内心相撞的事情和情感,才会在你心里有深刻的痕迹。这种个人的内心经历,会促发你延伸开来想很多的事和理。写《白梦》就是因为一个朋友的背叛,这件事当年对我刺激很大,当然也是因为年轻,没有什么个人阅历。换了是现在,也就无所谓了。这事发生后,引起我很多思考,关于友谊、关于市民、关于由底层奋斗而出的人,关于人性诸如此类,想了很多。似乎一夜间明白了写小说的意义。明白我的小说应该发现什么关注什么表达什么。从1986年起,我自己觉得我的写作开了一窍,此后我的小说质量也比较稳定。写小说对我来说,就变成了一件非常享受的事。
读书报:从早期的《白梦》开始,您就在小说里表达对人性的极度困惑、绝望。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风格?
方方:我是一个是非分明、嫉恶如仇的人,在当时的愤怒驱使下,我就写了《白梦》这部小说。尽管有回敬之嫌,但我还是明白,小说还是要当小说来写。因此,我觉得这篇也是我的一篇不错的小说。这也是我真正开始懂得写小说的开始。我的写作因此事而变化,但从此这件事这个人都跟我没有了任何关系。我切割得很清楚。
读书报:我注意到您的一些小说题材来自媒体报道。那么,关注到这样的素材,如何构思成一篇小说却是作家功力的显现,您如何把握现实和虚构的关系?
方方:我觉得永远有写不完的东西,永远有题材排着队等着我去写。但并不是你所说的很多题材来自媒体报道。媒体给我的只是启发而已。我关注的是人,是人的命运以及在这命运中人性的复杂和幽微,还有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和变幻。媒体报道与我关注的内容契合时,我就会借助一点素材。但小说写作跟媒体报道有着完全不同的方向。我们更多是朝着事件的背后或人心的内部走,朝着更寂寞更复杂更幽深更细微之地而去。媒体报道更多朝着外围和影响走,朝着更扩大更广众更表层更喧哗之地而去。仿佛一块石头扔进湖里,小说会贴着石头朝湖水的深处落下,随石头一起承受水压和水温,体会石头的处境,而媒体需要的是漾出的波澜和涟漪。这就是说,我所需要的并不是媒体所需要的。也因为这个,在写作过程中,我根本不需要去想现实与虚构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按我理解的东西去虚构与推测,去触摸与体会,去想去写。我的作品是我的真实,或者说是我眼里的真实,是我心目中的真实,至于是不是生活的真实,那是读者理解的事。我把我自己的真实表达出来了,这就够了。
读书报:悬念、爱情、性、起伏跌荡的故事……您的小说具备了很多这样的畅销元素,也经常被改编为影视剧,但仍是“纯文学”(如果纯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划分成立的话),是因为您的作品中对于人性的挖掘深刻感人。您怎样把握二者之间的关系?
方方:其实这跟我个人喜好有关。我自己喜欢看那些有故事有命运感的作品。所以我从写作开始,就觉得我应该写那些让读者喜欢读的小说。我觉得好看和好小说并不矛盾。认为小说好看了就没有深度,那是书呆子们的想法。他们是为了自己方便写论文而生出的怪论。小说原本就是为好看而生的。但所谓好看,也要看人怎么理解,并非情节紧凑就好看。
读书报:《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实际上讲述的是“徒自强”的故事。一个自强、乐观、积极向上的农村孩子,最终还是被生活拖垮了。这部小说提出了很多残酷的现实问题,这些问题没有答案,看了之后让人绝望。而且这种绝望自您创作时起就有了。
方方:人是不能一直追问的,追问到底,便坠入虚无。包括涂自强,也是无法一直追问的。追问到最后,其实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生而平等,是我们所追求的目标。但这只是一个梦想。实际上,人从来就是生而不平等的,也不可能有平等。我们永远能都能找到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不平等处。这没办法。涂自强是一个看问题透彻的人。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世界有过平等。他只能自己去努力,试图以自己的能力来改变这种不平等。其实我觉得乐观主义者之所以乐观,是因为他看得很透彻,觉得人生只能如此,你不好好活着还能怎么样?当然,悲观主义者之所以悲观,他大概也是看得透彻,但他想的却是,人生只能如此,好好活着也没有意义。
读书报:小说的开头阳光明媚,涂自强一路遇见的都是好人。这和他悲剧的结局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一时无法让人接受。您觉得他是当下来自农村的大学生的真实写照吗?
方方:我是按我自己思维逻辑来推测涂自强所遇到的人是否好坏。以涂自强温和宽厚的性格,他会觉得同学都很好。即使有毛病的同学,他也不会认为他们就是坏人。以我自己在大学的经历来说,我就觉得我的同学们都很好。我以前在大学和单位长期住集体宿舍,跟我的同室人都能相处很好。这里有两点,或许是我运气好,或许是我性格能够容人。我写涂自强时,心想涂自强的心理状态应该与我差不多。他不是那种喜欢挑剔别人的人,是能与他人和平相处的人。是能忍下小不快的人。涂自强是不自信的,但他同样也是要强的,是咬紧着牙关的。他把自己放得很低,所以这种不自信就不明显了,反而成了一种谦虚。这样的人我觉得也不少,当然,底层出来的更多是那种既自卑又自尊的人,或者说,更多是那种既不自信又把自己放得很高的人。这种人在我们身边其实无处不在。涂自强只是不属于这一类而已。
读书报: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其实是一个时代的悲伤。小说传达出来的,就像结尾所说:“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年轻人无法通过正常渠道的奋斗和努力来改变命运,这样的信号,会不会让人觉得悲凉?虽然现在社会恶劣的生存条件,使涂自强这样年轻人确实无法生存。
方方:这就是读者自己的事了。我只是表达我的。我从小是接受个人奋斗的教育长大的。我的父亲经常告诫我们,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帮你,只有自己能帮自己。一切都要靠你个人的努力才能有出息。必须学有专长,并把它尽量做好。但这一切,都得仰仗一个有可能让你的个人奋斗得以成功的时代。用十月出版社副总编韩敬群微博里的话说:“时光倒退回三十年前,我相信自己,还有我的很多同学就是那个时代的涂自强。所以我们要感谢80年代给了我们拼出一条生路的可能。一个时代,如果不能给如涂自强这样的青年以希望,或者说让他们左突右冲还是找不到生路,那它的前景是令人担忧的。”
我们有幸刚好在上世纪80年代对个人奋斗给予充分肯定的时代里成长。在那样的社会土壤里,我们眼里没有官宦,概念中也没有富二代,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本事。可惜现在的涂自强们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大学毕业出来,却仍然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乱窜,读过书与没读过书,读得好不好,有没有努力,寻找工作的机会都一样渺茫。所以,上大学以前是跳龙门,能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现在几乎不存在这样的童话了,尤其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上不上大学真的是差不多。读书无用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出现。(本报记者 鲁大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