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号为礼仪之邦,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最后奠定辉煌之宗周礼乐文明,有所谓“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从一人之冠礼、丧礼,到一邦之吉凶军宾嘉五礼,几至于无事不关涉礼。有威仪可观,有等级可别,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仁义内蕴,忠诚外化,当廷为谦谦君子,万民之望;临阵为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仁覆四海,义襄天下,钟鸣鼎食,金声玉振。庶人模仿,戎狄观化,蛮夷向慕。惜乎后世积靡,天王狩于河阳,八佾舞于鲁庭,士子数典忘祖,诸侯习仪亡礼,终至礼崩乐坏,仁义陵迟。然而后世之贤士大夫,无不孜孜以求重兴礼运,再开太平。孔子、七十子之后,汉廷定儒学独尊。至宋明之时,士人乡绅聚族复礼,以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民风淳朴,彬彬有礼。清乾嘉之时,三礼之学大盛,有以礼代理之论,清学殿军孙诒让以《周礼正义》为经学时代画上句号。可叹后世发奋图强之际,却自怨自艾,曰礼杀人,以祖有罪,欲移风易俗,全盘西化。然当此之时,礼失而求诸野,仍可体会主人待宾客之诚,宾客报主人之深。惜乎自此之后,逐渐礼弃而不讲,仪变而莫究,世道叠运,中西交会,终至今日莫知所守,莫知所往,莫知所信,莫知所尊。积淀千年之礼义,浸淫百代之斯文,必将贞下起元,一阳来复。方今之世,诚信待立,大雅需兴,舍礼,何由何从?
然而书生论世,多以为迂阔;六艺经世,终难见速效。故士君子或隐于闹市,或居于乡里,独抱遗经,笺注疏赞,思系千载,神游九州,补前修之未备,继往圣之绝学。就中创获犹多者,实为礼学。历代礼学著作汗牛充栋,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皓首穷经,白头立说,学者皆视为畏途。然夫子后裔孔德成于台湾执教礼学五十余载,桃李成蹊,更将士婚礼等摄为电影,学界称为美谈。大陆陈公柔就考古发现论士丧礼、既夕礼之丧葬制度,张长寿据出土遗迹论墙柳与荒帏,士林为之击节。武威汉简《仪礼》出,千载难逢,陈梦家、沈文倬及三地学者研究纷纷,至今不绝。近来战国楚墓中遣策、祭祷、占卜类竹简叠出,与三礼名物相关,马王堆帛书中有丧服图,郭店楚墓竹简、上博博物馆藏简中直接关涉礼者如《天子建州》《昔者君老》《内礼》《君子为礼》诸篇,去圣不远,可供研究者多。
昔日杨宽《古史新探》以出土文献证传世文献,新探籍礼、冠礼、大蒐礼、乡饮酒礼、飨礼、射礼、贽见礼,名满天下。如今耆学硕儒多已老成凋谢,三礼之学,其有师法之传、以学名家者寥若晨星。然此中以绝学矫世者有之,知仪不知礼者有之,征传世文献而不究出土文献者有之。故相关著作虽时有所见,而探本穷源者罕有所闻。虽可喜礼学不绝若线,亦可叹礼运时命不兴。
今喜见杨华教授之《古礼新研》(商务印书馆,2012年),考察古代礼仪制度,学有师法,成一家之言,令人耳目一新。其先论礼乐制度与中国传统文明,考察先秦制礼作乐至礼崩乐坏之历程,追寻礼义,而不止于琐屑仪节;继以出土文献、异族之说、外来观念以考殷高宗“谅闇不言”与君权交替之事,示人其研究方法,实乃陈寅恪所总结王静安之“二重证据法”;其下分论礼学诸问题。篇末《上博简〈天子建州〉礼疏》《上博简〈武王践阼〉集释》《〈序宁祷券〉集释》三篇,展示作者之研究路数,正是乾嘉学者先为资料长编之法,且“以小学入经学,则经学可信”。故其所论诸文,根本深厚,皆有可观及可资启发之处,如《新蔡楚简所见祭祷礼仪》《新蔡楚简祭祷礼仪杂疏》之类,便引发学界之种种讨论。虽或容有不同意见,后来者却不得略过其说不表。
杨华诸文,尚有一特色,乃穷举相关资料,兼以大量图表以清眉目,有量化研究之风。其所犹擅长者,乃系统之研究。自集释入手,而又能贯通而升华,积垒土而为九层之台,兼诸善而至神明自得,打通甲骨、青铜器、简帛、封泥、地券,穿插于思想类、数术类、遣策类简帛,流转于战国简与汉简,古书与文书等学科区块,纵横捭阖,为鸿篇巨制。此等功夫,在同辈人中罕有其匹。如其考究先秦用血制度两篇,一为《先秦血祭礼仪研究》,一为《先秦衅礼研究》,本源三礼,上通殷商,浸及原始巫术,下涉汉宋,远涉子集二部,复又论及儒者起源之公案,故有新见解;其《楚简中的诸“司”及其经学意义》,剔罗扒梳楚简与经书,又据齐侯壶而论《周礼》成书时间之旧讼,因得新观点,继而又考《尧典》“六宗”之旧难,遂提新证据。再如《说“谪”——兼论汉代政治谴告理论的民间基础》一文,勾连简牍、买地券、经典、道教文献,清理出民间信仰中长期流传而不为学界所知之专题。凡此诸文,不仅皆极具开创性,且其积累之深厚,问题意识之敏锐,实为罕见。而其以楚简中之“上下”、“内外”为楚人祭礼中之神灵分类,则展示统合之能事;以墓葬中出土之器具、简牍、标签、封泥以考楚地助丧礼仪,论襚、赗、遣,则凸显如炬之目光,皆金针度人,授人以渔,启发良多。至若其论楚礼庙制,则本楚简材料,阐明楚人祖祭礼制总体仍近周礼而别于殷制,是故中原文化斥其为“淫祀”,实因其不如周礼之严格细密而已,此说足以纠正过去之偏见。其《“五祀”祭祷与楚汉文化的继承》一文,又据出土竹简文献,厘清经学史上聚讼千载之问题,表明《礼记·祭法》基于五祀,复吸收楚地司命、厉二神,终成“七祀”,则楚文化与中原文化之关系,又有需改观者。然《楚地水神研究》一文,却揭示楚人违礼越望之祭。但此三文恰表明楚人与中原文化之辩证关系,不可一概而论,不可一叶障目。与上述开创性之研究不同,《战国秦汉时期的里社与私社》一文,乃在诸多前贤论述之基础上为更上一层楼之研究,利用最新出土文献,自战国述及秦汉三国时期,定谳不少悬疑争辩之难题。
然简牍之学,于今已枝繁叶茂,日进千里,网上文献之涌现,需以分秒计,今是昨非者所在皆是,连环待解者触目可及。《古礼新研》中许多文章虽在出版前不断更新补充,亦难免有今或可商之处。如“举祷”之释,“槁木三年,不必为邦旗”之解等等,或还可再讨论。然此类问题,为任何一部与简牍相关之著作所难免,更何况杨华此书面试于2012年3月。其所依凭时贤前哲之说,如庄周之年世,“颛顼”、“太一”之读,齐侯壶之年,“十大经”之名,“世俘解”、“诠言训”之称等等,或还可以再商量,但此则为责备贤者之说了。书中隶定古简文字,造字虽多,然校对精细,错讹罕见。其或为手民之误者,仅有几见,如所引孟蓬生文《上博楚竹书(四)闲诂》之“闲”恐当为“间”之讹,所引王博文《释“三年槁木,不必为邦旗”》,当为“槁木三年”,此纯为苛责之赘言。
要之,杨华《古礼新研》一书,上及原始巫术、殷周之礼,下至唐宋民俗,本于传世文献,依托出土简牍,兼及金文、地券、封泥等出土文献,证经补史,稽考群疑,并为创造性之研究,为礼学返本开新,洵为经典之作。
数十年来,地不爱宝,湖湘皖豫赖其天赐之地下条件,出土大量楚国遗物,简帛名物得以保全,时有轰动学界之消息。诸地域文化研究中,楚文化独领风骚。荆楚大地,珞珈山上,时有高朋满座,百家争鸣之会,于湖光山色之中,颂屈子之骚,读楚人之简,正是惟楚有才,于斯为盛。杨华毕业于复旦,执教于武大,综两校之长,兼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其将来之更大成绩,可以期待。(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