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多变,既可见胸襟之广,情趣之丰,也显然可见词人的写作功力。郑雪峰写诗写词,从不轻易下笔,着笔则必倾心尽力,讲究“炼”字诀,在遣词炼句、布局谋篇上用功。所以,其词作词句凝练,颇得南宋和清代诸家的精髓;章法和用意则求新求奇,力图突破前人,因而既精致细腻,又沉厚酣畅,颇令人回味。
词以章法论,起结、呼应、断续等都至关重要,郑雪峰词偏能于此际多姿多态,纵横自如。或飘逸而起,又大笔宕开;或“犹抱琵琶“作结,极尽含蓄隽永;或峭然陡起,欲抑先扬,再以“飘风“之态作结,与起笔相合,恰似山与云,愈峭拔愈飘渺,相得而生色。有时候结笔甚至突然横斜一枝,似离实即,更让人深会其中深意。
除了讲究章法,郑雪峰词取譬设喻,引事用典,也颇见用心,往往能翻新出奇。《生查子·梦里》一篇想象殊为奇绝。“梦里一相逢,梦外思难足。方寸小灵台,作汝黄金屋。世路剧悠悠,我欲归空谷。空谷竟何如,山水皆眉目。”山水与所爱之人的眉目,似乎相距甚远,然而其相似处必是“清秀”,却故意隐而不说,这个比喻简直比“芙蓉如面柳如眉”(白居易《长恨歌》句)更耐回味,更见深情。
布局炼句,终究仍是词之“形”,然而品读上述篇什,未尝有徒有其表之感,何也?以其词骨在!这一词骨即是“真”字。不真,则词意不深;不真,则韵味不厚。清代词人兼词学家况周颐说“情真、景真,所作为佳”。郑雪峰恰得此语真髓,所作俱真气贯注,情酣笔墨,感人至深。在他的词作中,或写友情,或写爱情,或写忧国忧民之大爱;或有怀古思今之慷慨,或有人生际遇之叹,都情真可感,教人不能不与之同悲同喜。
前面提及的《桂枝香·杏山怀古》,承袭其诗风,磅礴顿挫,怀古伤今的情怀凛然可见。而另一些词作则极尽温厚、缠绵的情感。《琐窗寒·雪》(又趁斜风)“最蓦然相对,红唇先颤,眼中微雾。……上心来,何计避他,乱愁似雪还似絮。但沈吟、拥鼻宵窗,皓色寒如许。”雪中怀人,情景事相溶,见雪如见人,情愁如乱雪,切题又哀艳动人。《木兰花慢·寄友人》(“漫矜持别绪”)此词只似话家常,然而吞吐之间,都是深情厚意;两结“几度眉还暗锁,从来恨有难言。”“遮莫蛮天瘴雾,未须凭断阑干。”都含蕴至深。
“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这话用于郑雪峰词上殊为得当。其《蝶恋花》“莫向人生求自主,多少无凭,那待从前数。惘惘中怀如夜宇,不辞坐受秋灯蠹。都被南风吹作土,恨亦山高,何不同吹去。独对沧波伤岁暮,回头更比回潮苦。”起句高处领起,是人生无奈之感慨。接下两处比喻比拟,中怀如夜,秋灯则如蠹虫慢慢消磨侵蚀(“蠹”字至精警);恨却如山,独不能如尘土被风吹去,都紧应起句,真是柔肠百结,愁怀难释。而结句又极为沉郁,内心情感如同可触可摸,可形可感。如此,何能不郁,何能不感人?
综观郑雪峰词,主要以“意”胜而不以“境”胜,而统其“意”者即真情,运其气者即功力。自步入中年,其词作愈加深厚沉郁。词人自谓受清代几家影响甚大,若追踪之,约略有些文廷式、朱彊村等人的影像,也略见近人夏承焘先生的风格,也有宋代稼轩的胸襟气度,清真的缜密多情,但合在一起,又难以比附于具体哪一个——郑雪峰已经熔铸出他自己的风格。他就是一个至情至性的词人,一个有胸襟有气度的词人,一个能于喧嚣寂寞中执著行走的词人。就像作者自己所说“命笔之际惟求一真字”。真情如酒,灌注于词笔,孕育出的作品必然甘醇深厚。
《来鸿楼诗词》,郑雪峰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1月第一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