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老子”这一老学发展的共同规律为背景,简要地论述了李道纯《道德会元》中的主要内容。其以禅解《老》的作法,不仅反映了宋元老学新的时代特点,而且可以看出宋元道教哲学在义理上所发生的深刻变化,即修丹的重点已不在于追求生命长存和肉体飞升,而在于心灵解脱和精神超越。
关键词:李道纯 老学 性命
李道纯(1219—1296),字元素,都梁(今湖南武冈县)人,号清庵,又号莹蟾子,本为道教南宗创始人白玉蟾的二传弟子,后来加入了全真道,因此,他是一位道兼南北、学贯三教的人物。著作有《三天易髓》、《全真集玄秘要》、《中和集》、《清静经注》、《道德会元》等多种,门人柴元皋辑其语录编为《清庵莹蟾子语录》六卷。其《道德会元》今存正统《道藏》洞神部玉诀类,乃专为注释老子《道德经》而作,目的是要“俾诸后学密探熟味,随其所解而入,庶不堕于偏枯,会至道以归元也”。①此外,其语录集《清庵莹蟾子语录》虽非《老子》注文,但许多思想都是借《老子》为题加以发挥,这也是我们探讨李道纯老学思想时应该加以注意的。
李道纯的老学思想鲜明地反映了道教南北二派的立教宗旨。实际上,无论是南宗的先命后性学说,还是北宗(全真)的先性后命理论,都会融了禅宗的心性之学,从而把内丹学归结为性命双修。性命之学为究人生真谛,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求得安身立命之地,这是哲学和宗教所要解决的主要课题,也是儒、释、道三教面临的共同任务。具体来说,道家讲究修心养性、性体长存即为神仙,佛家讲究明心见性、见性成佛,儒家讲究尽心知性、尽性至命是为圣贤。②可见,到了宋元时期,尽管三教之间仍然存在差别,但在追求心性超越、精神解脱这一点上却殊途同归,这就是李道纯一诗所说的:“禅宗理学与全真,教立三门接后人。释氏蕴空须见性,儒流格物必存诚,丹台留得星星火,灵府销种种尘。会得万殊归一致,熙台内外总是春。”③由于道教南宗与全真的立教理论都深受禅宗影响,因此,他们在理解本派的最高经典《道德真经》时,也大都打上的禅宗的烙印,李道纯的《道德会元》便是一部禅味十足的老学作品。
首先,从形式上看,李道纯借助禅宗独特的悟道方式以明道德之旨。《道德会元》“道可道”章注云:“道之可以道者,非真常之道也。夫真常之道,始于无始,名于无名,拟议即乖,开口即错。设若可道,道是什么?既不可道,何以见道?可道又不是,不可道又不是,如何即是?若向这里下得一转语,参学事毕,其或未然。须索向二六时中,兴居服食处,回头转脑处,校勘这令巍巍地、活泼泼地、不与诸缘作对底是个什么?校勘来校勘去,校勘到校勘不得处,忽然摸着鼻孔,通身汗下,方知道这个元是自家有的。”注中“校勘”即为参究,从方法到用语口气,完全类似北宋禅宗临济派宗杲门下的“看话禅”。看话禅以古人公案中某些词语作为所参的“话”,令学人由此发起疑情,死守不舍,在内心奋力参究,从而“心无所之,忽然如睡梦觉,如莲花开,如披云见日”,④以达到一种虚空而超越的境界。李道纯模仿看话禅的这种公案形式,以《老子》为素材,制造出了许多道教公案。试看《清庵莹蟾子语录》中的以下记载:
师曰:第一章末后句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切谓三十六部尊经,皆从此经出,且道此经从甚处出?离却父母所生,道一句来?嘿庵作开经势,定庵喝。
师曰:第四章象帝之先一句,以口说,烂却舌根,以眼视,突出眼睛,含光嘿嘿,正好吃棒,诸人作么会?李监斋举似,实庵打圆相。
师曰:第九章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且道退向什处去?定庵曰:虚空一喝无踪迹。嘿庵曰:无处去。师曰:都未是。或曰:如何是?师曰:两脚橐驰藏北斗。
师指李道纯,嘿庵、定庵、实庵等均是其弟子,李氏把《老子》文句融入禅宗的“机锋”、“棒喝”之中,以一种别开生面的形式启迪弟子,开悟后学,这种道教公案《清庵莹蟾子语录》中随处可见。而在《道德会元》里,李氏除了解释经文以外,每一章后面还附上一段颂语,总结该章大旨,与道教公案有类似意趣,收到了画龙点晴的效果。例如:
泥牛喘月,木马嘶风,观之似有,觅又无踪,清庵挂杖子,画断妙高峰。
铁壁千重,银山万座,拔转机轮,蓦直透过。要知山下路,但问去来人。⑤
可道非常道,无为却有为。为君明说破,众水总朝西。夜来混沌颠落地,万象森罗总不知。
说易非容易,言难却不难。个中奇特处,北斗南面看。⑥
这些文字极似佛禅之偈颂。李氏在《道德会元》序中说:“遂将正经逐句下添个注脚,释经之义,以证颐神养气之要;又于各章下总言其理,以明究本穷源之序;又于各章后作颂,以尽明心见性之机。”可见,颂语的目的是试图通过含蓄微妙、不落迹象、激人证悟的语句,使人明白老子的道德之意与禅宗的明心见性之旨互为一致。例如上面列举的最后一颂便是告诉学人,如果欲明白老子无为之道的奥妙,那是一件“说易非容易,言难却不难”的事,缘由何在呢?李氏要人“北斗南面看”。这是典型的禅宗机锋,北斗只能向北看,向南肯定是看不到的,但是,一旦回过头来,北斗便恰好在对面,当然能看见了,意谓叫人不要向外用力,只要通过内心的反省功夫,回头是岸。同样,对老子之道,也不能到外界去探求,而只能在内心体悟,这就是:“至道不难知,人心自执迷,疑团百杂碎,蓦直到曹溪。秋月春花无限意,个中只许自家知。”⑦如果内心执迷不悟,便永远不能达临大道,而在顿悟之际破除心中的妄念,至道将并不难知。由此可以看出,援禅入《老》在李道纯那里确已达到了纯熟圆融的地步。
其次,从内容上看,李道纯把心性之说与《老子》之道论相贯通。李道纯借《老子》阐发他的性命双修思想,而关键又在于一个“心”字,他在《道德会元·究理》中说:“无欲者,无心作为自然也。有欲者,有心运用功夫也。无为则能见无名之妙,全其性也。有为则能见有名之徼,全其命也。有与无,性与命,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有无交入,性命双全也。”此段文字可以与他在《中和集》卷4中所说的另一段话互相对参:“夫性者,先天至神一灵之谓也。命者,先天至精一气之谓也。精与性,命之根也。性之造化系乎心,命之造化系乎身。见解智慧,出于心也;思虑念想,心役性也。举动应酬,出于身也;语默视听,身累命也。命有身累则有生有死,性受心役则有往有来。是知身心两字精神之舍也,精神乃性命之本也,性无命不立,命无性不存。……缁流道子,以性命分为二,各执一边,互相是非。殊不知孤阴寡阳皆不能成全大事。修命者不明其性,宁逃劫运;见性者不知其命,末后何为?仙师云:‘铁金丹,不达性,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真性不修丹,万劫英灵难入圣。’诚哉,言与!高上之士,性命兼达,先持戒定慧而虚其心,后炼精气神而保其身,身安泰则命基永固,心虚澄则性本圆明,性圆明则无来无去,命永固则无死无生,至于混成圆顿,直入无为,性命双全,形神俱妙也。”李道纯认为,在修道者那里,性与命是不可分割的。只有性命双修,才能“形神俱妙”,脱离生死。而在修炼的过程中,必须“先持戒定慧而虚其心”,也就是说性命双修,应以修心为先。这一思想在《道德会元》中有鲜明的体现,
如“持而盈之”章颂云:“急走不离影,回来堕土坑,只今当脚住,陆地变平沉。若解转身些子力,潜藏飞跃总由心。”又如“三十辐”章注云:“以辐辏毂,利车之用,即总万法归心,全神之妙也。辐不辏毂,何以名车,法不归心,无以通神。”万缘万象,万事万法,均离不开心。对心的重视,乃是禅宗本色,例如南宋著名禅师明本就说:“禅何物也?乃吾心之名也。心何物也?即吾禅之体也。”⑧突出地体现了禅宗以心性为本的特点。李道纯则云:“道不异于人,人自以为异。一佛一切佛,心是如来地。”⑨与明本所言一致。李氏认为,心是如来,佛存于心,因此要觉悟大道,心不能纤毫有染,如果心有一尘染著,即是本性未明。而从道教的立场看,修道炼丹的玄机秘诀也同样在于明心见性:“若是个信得及底,便能离一切相,了一切法,直下打并,教赤洒洒、空荡荡地,潜大音于希声,隐大象于无形,则自然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也。”[10]
怎样才能做到明心见性呢?一方面,李氏突出了一个“忘”字。他注“天下皆知”章云:“忘其善恶,忘其有无,忘其难易,忘物忘形,忘情忘我,忘其所自。一切忘尽,真一常存。”又注“知者不言”章云:“无言无见,无争无事,无我无人,一以贯之。忘情忘形,忘物忘机,忘有忘无。一切忘尽,真常独存。”把一切忘尽,实际上等于破除了心中的执著。我法之执既破,便将心性无染,体露真常。这个“真常”就是老子之道,其义与真心、真空相当,也即“中道”。这一信息是在“道常无为”章的注颂中透露出来的:“朴本无形,又曰无名,谓空也。道无为,朴无名,心无欲,则自然复静也。静之又静,天下将自正。颂曰:有作皆为幻,无为又落空。两途俱不涉,当处阐宗风。”不涉有无两途,破除空幻边见,“宗风”即是中道。另一方面,李氏突出了一个“虚”字。他颂“天地长久”章说:“道本至虚,至虚无始,透得此虚,太虚同体。太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道如太湖波心之明月,是至虚至静的,而此虚静之道体,一旦呈现于人心,则为本心之虚明。又如“三十辐”章之注:“毂虚其中,车所以运行;心虚其中,神所以通变。故虚为实利,实为虚用,虚实相通,去来无碍。……至于无物可载,毂辐两忘,车复无也,犹心法双忘,神归虚也。”个体只要内心虚静,就可去掉一切世俗的妄念,无所滞碍,返归大道。“虚”的作用如此灵妙,因而被李氏认为是三教秘传的心法,他曾作《炼虚歌》曰:“为仙为佛与为儒,三教单传一个虚。亘古亘今超越者,番由虚里做工夫。学仙虚静为丹旨,学佛潜虚禅已矣。扣予学圣事如何,虚中无我明天理。道体虚空妙莫穷,乾坤虚运气圆融,阴阳造化虚推荡,人若潜虚尽变通。……虚至无虚绝反非,潜虚天地悉皆归。虚心直节青青竹,个是炼虚第一机。”“虚”为炼丹学佛成圣的第一要义,这在李氏老学思想中也是有充分反映的。
综上所述,李道纯借禅宗手法,通过《老子》阐发明心见性之道,以追求空灵超脱的精神境界,这不仅反映了宋元老学新的时代特点,而且可以看出宋元道教哲学在义理上所发生的深刻变化,即修丹的重点已不在于追求生命长存和肉体飞升,而在于心灵解脱、精神超越。
注释:
①《道德会元·序》。
②参见钟肇鹏《论精气神》,《道家文化研究》第九辑。
③《中和集》卷5。
④《大慧普觉禅师书·答富枢密》。
⑤⑨《道德会元》卷上。
⑥⑦《道德会元》卷下。
⑧《天目中峰和尚广录》。
[10]《清庵莹蟾子语录》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