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华诗词名家精品集·杨天石》,杨天石著,中华诗词研究院编,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1月第一版,20.00元
咏史历来为文人入诗所常用,杨天石专业治史,到处访学、讲学,因此多有所发。他的旧体诗中颇多忧国忧民之作,每每能从独特角度写出更能拨动人们心弦的感受。
在新一轮传统文化热中,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年青学子对研读与习作旧体诗兴趣空前。由中华诗词研究院编《当代中华诗词名家精品集》第一辑总共十卷之《杨天石卷》,已于近日与饶宗颐、霍松林、叶嘉莹等卷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适逢其时。
学习旧体诗,不但可以令人品味传统文化之美,潜移默化地陶冶情操,而且能够在格律的跳动中使思维方式变得严谨,注意节奏与平衡。现在不到80岁者少年时旧学功底普遍欠缺,对于写旧体诗尤其缺乏训练,即使大学中文系学生也绝大多数不谙此道。杨天石是一个突出的例外。
杨天石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教过17年技校与中学,出版过文学、哲学研究著作,后来以治史名世。而他始终不变的是诵诗、学诗、作诗不辍,一生与诗为伴。早在1952年无锡市考高中的统一试卷上,杨天石就以一首长诗获得语文高分,在全市六个600分以上考生中占了一席。他以爱写诗、朗诵诗闻名于无锡中学界“文坛”。爱朗诵诗者容易深入体味诗歌的情感意趣,把握诗的节奏韵律,从意境与音乐性角度理解文字。尽管杨天石早年阅读和朗诵的大都是新诗,但是追求诗歌的意趣、韵律、隽永却新旧皆然。所以杨天石的旧体诗富于音乐性,节奏感强,读起来朗朗上口。本书开篇之作就是他写于1955年的《勉友人》:“何必踟蹰误路程,功夫练就好长征。鲲鹏须展垂天翅,一望苍穹万里澄。”不但表现出他的远大志向,而且已经见出他在旧体诗修养上有了相当基础。
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五年攻读中,杨天石深受王力、林庚、季镇淮等先生影响,对中国古典诗词下了很大功夫,尤其精研唐诗与近代诗词,在旧体诗写作上登堂入室,遍尝壶奥。讲究格律是新旧体诗歌的基本区别,是旧体诗词音乐性凝练性的主要构成元素,杨天石很注意在诗词中运用格律对仗来写景抒情。《黄鹤楼》:“帘卷潇湘迎两粤,窗开众岳似观棋。”对得整齐恰当,写得景象宏大,气势磅礴,胸襟开阔。杨天石特别注重中国古典诗歌基本特征之一意境的营造,注意炼字,力求章有诗眼。因此他的诗词情景交融,富于诗情画意。千余年来登鹳雀楼诗词何止百千,但杨天石却写出了自己的个性化感受与特色。“远道来登鹳雀楼,中州气象眼前收。长河似带飘原野,山势如龙卧绿洲。”一个“飘”字不但使楼外黄河也使眼前整个景物活动了起来,连“卧”着的山势都仿佛在跟着移动。富春江素以移步换景美不胜收著称,千百年来写景诗车载斗量。杨天石的《富春江舟行》却别具一格:“惭无彩笔绘花枝,幸有灵明铸小词。七里春江扬帆路,归来载得半船诗。”诗中,杨天石以退为进,先“惭”后“幸”而“小”,以“半船诗”让读者想象富春江之美难以用区区文字表述,诗潮滚滚,多达“半船”,不禁令人称绝。
咏史历来为文人入诗所常用,何况杨天石专业治史,到处访学、讲学,因此多有所发。他的旧体诗中颇多忧国忧民之作,每每能从独特角度写出更能拨动人们心弦的感受。《题海瑞墓》没有着眼于海瑞事迹,而是标注“墓在海口,文革中曾毁于红卫兵”。然后感叹“……拜墓忆往事,‘左祸’猛于虎。浩劫虽已逝,殷鉴不可捂。”《严子陵钓台》没有赞美如诗如画的桐江美景,而是感慨“伴食君王最可忧,朝为贵客暮成囚。何如归饮桐庐水,执钓江干任自由。”史家自然也有难言之处,犹豫踟蹰,反复斟酌,此中甘苦,化作诗句,这些往往成为杨天石笔下最能引起读者共鸣之作:“下笔常逢掷笔时,个中滋味几人知?平生最苦难言语,阻断春蚕肚里丝。”(《下笔》)“阻断”二字难为他想得出来,这样就把前面“掷笔、滋味、最苦”等等都重新勾将起来。
大气是杨天石诗词的一个重要特色。他的诗词景大,情大,气象大,无论写景、状物、论事、咏史、评人、抒情,都洋溢着一种蓬勃之气。为了编撰《中华民国史》,他无数次去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查阅文献,寻访民国人物旧踪,考订史料。1977年他在《金陵访旧》中写道:“古院秦淮小拱桥,白门巷陌柳潇潇。为编一代春秋史,踏遍金陵认旧朝。”“南来拟借江山气,助我胸中笔墨情。”(《南来》)这种大气既是志向性格的流露,也与他治史密切相关。“盈胸正气浩然在,任尔长天起暴风。”虽然是《贺杜导正八十大寿》,其实也是他自勉与立身的写照。2004年,台湾选举后陈水扁上台,多年来一直为祖国统一大业奔走两岸的杨天石感慨万千,但他并不灰心丧气,与台湾友人相互鼓励,坚信来日方长,终有佳期。“公理宁甘唤不回?岂能民意尽成灰!相期众志成城日,买醉长街听鼓擂。”杨天石诗中有史,诗中有论:“武战何如文战好,鹅湖辩难为求真。”(《参加中日战争研讨会有感》)作为南方人的杨天石在诗词中自然少不了细腻情长之作,但在情意缠绵中也透出一脉大气:“多情最是漓江水,朝朝暮暮绕碧山。”(《漓江水》)写的是漓江水,流露的却是自己矢志不渝之心。虽然年近耄耋,但初衷仍然不改:“已是斜阳晚景身,梦中依旧少年人。”(《梦旧事》)
作为史学家自然少不了咏史之作,杨天石咏史诗的独特之处在于不掉书袋,不就事论事,不夸夸其谈,而是形象熠熠,情景交融,发人联想,颇多余味。《参观阎锡山旧居》:“往日繁华转瞬空,唯余院落尚重重。民国多少刀兵劫,酿在堂前密晤中。”前两句乍一看似乎平常,待到“堂前密晤”四字跃出,不禁令人拍案叫绝。原来“繁华”、“重重”大有讲究,而“唯余”“尚”“酿”数字皆堪称诗眼,经得起反复品味。轻轻吟诵时,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之感。
旧体诗词对于格律的要求有助于锻炼思维方式的严谨性。杨天石治史以材料翔实富瞻,有思想,论证严谨著称,特别是对一些重要事件的研究,简直到了穷尽史料的地步。这和他写作旧体诗词搜尽奇峰式的炼字习惯与功夫有关。写诗的功力、训练使杨天石的史学著作文采飞扬,毫无说教之感。
杨天石诗词不但情景交融,而且有思想深度。读其旧体诗会发现其中有唐人意趣,宋人哲理,这与他的经历有密切关系。1958年他大学三年级时在季镇淮等先生指导下编选《近代诗选》,接触到龚自珍、柳亚子等人的众多佳作。他虽在中文系,但对哲学和中国思想史一直有浓厚兴趣,若干年后中华书局出版了他这个当中学教师时期写的《南社》和《朱熹及其哲学》。他从文、入史、入哲,文史哲始终没有分家。
在史学研究上独树一帜的杨天石与他独立思考特立独行分不开。他每每借景抒怀:“坦荡真如砥,方直恰有棱……所愿效此山,立德永不更。”(《题隐屏峰》)“荣枯得失总尘轻,尔自滔滔我自行。”(《有感》)他批评“因风立论世人轻,下笔何须看市情。”(《重有感》)主张“穷搜秘档求真相,不到河源兴未休。”(《三访胡佛研究所》)这些体悟独到的诗句已经具备了警句品格。
虽然杨天石旧学功底比较扎实,但他不囿于陈规,他的那篇自序,就是一篇对中国诗歌走向的精彩论文。他“特别提出写作‘半新半旧’的解放诗词”的观点,很有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