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一书,自古及今注疏无虑数百家,而人言言殊,并无主流正统,而复缺乏讨论。其中《道经》之第一章,于全书有开宗明义之重要意义,近年虽有两三名家专文研究,亦未有定诂。因不揣冒昧,撰成此文,借助孔子2000网站作为首发,以就教于学界同仁。
虽然有关《老子》的大部分今译并非学术性的,但其所关联的问题却不容忽视。故文末偶搜集今人所作白文译文,以出版年月顺序编排,得四十余家,而犹未能完备。如有博学君子以举手之便,陆续补充,曷胜感激。
张京华新千年元春正月谨识。
【提 要】
“玄”字的本义是精微,“玄之又玄”之“玄”并无玄妙、玄虚之意。老子以“玄”作为抽象名词概念,与“道”、“无”、“有”等概念具有同样的意义。“同谓之玄”之“同”也是一个抽象概念。“同谓之玄”就是“同”叫做“玄”,“玄之又玄”就是同之又同。《老子·道经·一章》“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的正确解释应该是:(“有”和“无”)这两者同出于“道”而名称各异;同出之“同”就叫做“玄”;同而又同,是理解“道”的关键。
文章试从八个方面做了论证:
(一)从古汉语语法上说,“谓之”是表判断的动宾词组,是叫它做、称它为的意思。
(二)从字义上说,“玄”字与“妙”、“徼”(曒)同义,是极其微小的意思。
(三)“同谓之玄”的“同”是名词,意为会同;“同”是先秦诸子普遍使用的抽象概念。
(四)“玄同”二字连用,仍为“同”的意思,在《老》《庄》中均有例证。
(五)“玄之又玄”即“同之又同”,与“损之又损”具有同样的句式结构和逻辑特点。
(六)由老子思想一元体系而论,《老子·道经·一章》中的“道”、“有”、“无”诸概念也是同一的,“玄之又玄”正是对“道”的绝对同一性质的明确阐述。
(七)“道”、“无”、“有”、“玄”、“同”作为道家学说最主要的概念,在《老子·道经·一章》中同时揭出,具有开宗明义的寓意。
(八)由老子作为大思想家而言,如果将“玄之又玄”解释为“深奥而又深奥”,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十九世纪上半叶黑格尔论中国学术时,贬低孔子,而将老子作为中国古代哲学家的代表人物,《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说:“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又说:道家“这派的主要概念是‘道’,这就是‘理性’。”“道就是道路、方向、事物的进程、一切事物存在的理性与基础。”[1]对于黑格尔的观点学术界早有批评,如1957年出版的侯著《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辟有专节评黑格尔论老子[2]。言及西方古典哲学,我们并不同意将中国古代学术概念与西方“二分法”的知识系统简单对应,但是我们认为黑格尔此处所说也是大致不错的。黑格尔此处体现出的自然是西方的学术立场,但是其观察问题的方法也是值得注意的。
或者我们还可以引用梁启超先生的观点:“道家哲学,有与儒家根本不同之处。儒家以人为中心,道家以自然界为中心。儒家道家皆言‘道’,然儒家以人类心力为万能,以道为人类不断努力所创造,故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家以自然界理法为万能,以道为先天的存在且一成不变,故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中国古代学术思想中最大的一对范畴就是“天人”了。天人就是自然与人文。中国古代讲人文是从“天人”关系上讲的,人文是针对天道讲的,不是针对社会各阶层讲的,也不是针对宗教信仰讲的。人文以儒家学说最具代表,而与儒家不同的自然的天道则是以道家学说为代表的。
现代学术界所使用的“哲学”一语也来自西方知识系统,在此是应该有一些反思的。但是,即使不是从“哲学”、“本体”的方面来说,道家之“道”,似亦应该体现出一“主以太一”、“天地之纯”的层面[4],有一抽象思辨的高度。关于“太一”一类的抽象思辨,原于人类普遍的天性,在此我们仅举朱熹的经验为例。朱熹曾经追述说:“某自五六岁,便烦恼道:天地四边之外是什么物事?见人说四方天边,某思量也须有个尽处。如这壁相似,壁后也许有什么物事。某时思量得几乎成病,到而今也未知那壁后是何物。”[5]
冯友兰先生在其名著《中国哲学简史》中讲到道家的庄子时,曾用“有限的观点”、“更高的观点”、“更高层次的知识”为题,并且说:“这真正是用哲学的方法解决问题。哲学不报告任何事实,所以不能用具体的、物理的方法解决任何问题。例如,它既不能使人长生不死,也不能使人致富不穷。可是它能够给人一种观点,从这种观点可以看出生死相同,得失相等。从实用的观点看,哲学是无用的。哲学能够给我们一种观点,而观点可能很有用。用《庄子》的话说,这是‘无用之用’。(《人间世》)”[6]冯友兰先生所说“更高的观点”具体所指,是可以讨论的,但无论如何,所谓“更高的观点”与明人事的儒家学说是不一样的。《荀子·解蔽》中批评道家庄子是“蔽于天而不知人”,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儒家是“蔽于人而不知天”的,儒道二家在此意义上形成互补。那么,道家所明的“天道”或者说中国古代学术的“理性”究竟是怎么样的?在此方面,《老子·道经·一章》[7]的阐述应该算是最具代表性的。
《老子·道经·一章》在道家经典中的重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8],但是诸家理解多有分歧。其中的“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学者或作一句,或作二句;在文字上,传世本与出土帛书本也略有不同。仅略举四种主要者如下:
王卡先生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9]作:“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楼宇烈先生《王弼集校释·老子道德经注》[10]作:“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朱谦之先生《老子校释》[11]作:“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高明先生《帛书老子校注》[12]甲本作:“两者同出,异名同胃(谓),玄之有(又)玄,众眇(妙)之〔门〕。”乙本作:“两者同出,异名同胃(谓),玄之又玄,众眇(妙)之门。”
我们认为两种帛书本缺“之玄”二字,甲本在“异名同胃”下还标有句号,与传世的河上公、王弼两种版本均不同,是由于漏抄或原本质量所致。至于是否作四字读或三、五字读,都无不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对“玄”字的理解。
《老子·道经·一章》中的“玄”字,自王弼以下,诸家多作“幽暗”、“深远”、“无形”、“不测”解。略举数例如下:
王弼:“玄者,冥默无有也。”[13]
扬雄:“玄者,幽攡万类而不见形者也。”[14]
张衡:“玄者,无形之类,自然之根;作于太始,莫之能先;包含道德,构掩乾坤;橐籥元气,禀受无形。”[15]
葛洪:“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昧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16]
唐玄宗:“玄,深妙也。”[17]
成玄英:“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18]
陈景元:“玄者,深妙也,冥也,天也。”[19]
刘泾:“玄者,晦冥深渺,道之色也。”[20]
苏辙:“凡远而无所至极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玄’寄极也。”[21]
刘骥:“玄者,天之色,所谓远而无所至极者也。”[22]
陈孟常:“玄者,不可见闻,不容思议之谓。”[23]
朱熹:“玄,只是深远而至于黑窣窣地处,那便是众妙所在。”[24]
范应元:“玄者,深远而不可分别之义。”[25]
吴澄:“玄者,幽昧不可测知之意。”[26]
沈一贯:“凡物远不可见者,其色黝然,玄也。大道之妙,非意象形称之可指,深矣,远矣,不可极矣,故名之曰玄。”[27]
奚侗先生:“玄,《说文》:‘幽远也。’有无相生,其理幽远,予以玄名,与佛书‘不可思议’同意。”[28]
高亨先生:“玄者,微妙难识也。”[29]
蒋锡昌先生:“《老子》一书,凡言‘玄’者,皆幽明恍惚,难于形容之意。”[30]
任继愈先生:“‘玄’,深黑色,是《老子》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有深远、看不透的神秘意思。”[31]
朱谦之先生:“盖华夏先哲之论宇宙,一气而已,言其变化不测,则谓之
玄。” [32]
高明先生:“所谓‘玄’,是一非常抽象的描述,形容其深远黝然而不可
知。”[33]
惟牟宗三先生以“同”、“一”解“玄”,以“玄”为名词,以“同,谓之玄”断句。这就是说,“玄”与“同”都是名词,二个概念是互训的关系,“同”叫做“玄”,反过来也一样,“玄”也叫做“同”。我们认为,牟宗三先生的解释是正确的[34]。
牟宗三先生说:“首章谓‘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两者指道之双重性无与有,无与有同属一个根源,发出来以后才有不同的名字,一个是无,一个是有。同出之同就是玄”。又说:“道有两相,一曰无,二曰有。浑圆为一,即谓之玄”。[35]
牟宗三先生于“同”字后断句,当由其师熊十力先生而来,熊十力先生则由严复先生而来。严复先生(字又陵)说:“同字逗,一切皆从同字得。”[36]熊十力先生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两者,有与无也。同字逗(从严又陵点本)。形神毕竟不异,即有无毕竟不异,以同体故,故说为同。”[37]严复、熊十力二先生既于“同”字后断句,自然是以“同”字为名词,但都尚未明言“玄”亦即同出之“同”。
“同谓之玄”一句,南宋初邵若愚解作:“有无混同,谓之玄。”[38]南宋赵实庵解作:“有也,无也,同也,裂于三而会一。”又说:“同谓之玄,是大同
也。”[39]金李霖解作:“玄者,阴与阳同乎一也。”[40]元杜道坚解作:“同,同此道也。玄,一而二、二而一也。”[41]元末吴澄标点为:“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作四字读,并说:“此两者,谓道与德。同者,道即德,德即道也。”[42]明初何心山解作:“有无一也。无固玄也,有亦玄也,固曰同
玄。”[43]明初危大有解作:“同出,体也;异名,用也。”[44]都是将“同”、“玄”二字联系作解,认为二字含义相近,均是指“二而一”的“道”,而没有将“同”理解为副词“都”,将“玄”理解为玄妙、深奥等义。日本学者小柳司气太据吴澄《道德经注》和陈景元《道德真经纂微篇》,将《老子》原文断句为:“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而又玄,众妙之门。”不从三字、五字读法:“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理由是:一,原文是严整的四字一句句式,三字五字句法不整;二,“同谓之玄”的“同”不是“谓”的副词,而是名词;三,《老子·五十六章》有“是谓玄同”句[45]。都可谓独具慧眼。则知牟宗三先生以“同”、“一”解“玄”,也是有所本的。
《易传·系辞上》:“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简明是古代学术思想的一个重要原则,《老子·道经·一章》在句法和字义上都十分简明。“同谓之玄”就是:“同”叫做“玄”。“同”和“玄”都作名词。既然“同”叫做“玄”,“玄”字的含义就是“同”,“同”字的含义也就是“玄”,二字是互训的关系。“同”字的字义很常见,因此“玄”字的字义就易于明白,本不需再求证于别处。由于“同”叫做“玄”以及二字互训,所以“玄”、“同”二字可以连用,构成“玄同”这样一个同义复合词。
《老子·道经·一章》“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的正确解释应该是:(“有”和“无”)这两者同出于“道”而名称各异;同出之“同”就叫做“玄”;玄而又玄亦即同而又同,是认识天地万物的关键。
这样,在《老子·道经》的第一章中,寥寥数语,把老子思想也是先秦道家思想中最重要的五个概念“道”、“无”、“有”、“同”、“玄”都提了出来。冯友兰先生说:“《老子》的宇宙观当中,有三个主要的范畴:道,有,无。”[46]任继愈先生说:“老子的哲学在先秦哲学中的巨大贡献之一就是‘无’与‘有’一对范畴的初次被认识。”[47]张岱年先生说:“道是中国古典哲学中的第一个本体概念。老子是中国古代哲学本体论的创始人。”[48]实际上除了“道”、“无”、“有”以外,应该说还有“玄”和“同”二个概念。
以下试从八个方面做一论证。
一、从古汉语语法上说,“谓之”是表判断的动宾词组,是叫它做、称它为的意思
在古汉语语法上,“谓之”是固定而常用的表判断的动宾搭配。谓是动词,是叫做、称为的意思。之是代词。“谓之”连写组成一个常用词组,就是现代汉语中的叫它做、称它为。“谓之”二字在古汉语中可以倒置,写做“之谓”,含义与“谓之”相同,在现代汉语中就是这叫做、这称为。
“谓之”与“之谓”例证极多,较为习知的,如《易传·系辞上》“谓之”有“一阖一闢谓之变”、“形而是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之谓”有“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中庸》“谓之”有“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之谓”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老子》中的例证,有《五十五章》的“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五十九章》有“夫为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从古汉语语法上说,将“谓之”解释为现代汉语叫它做、称它为,是没有疑问的。
“谓之”是一表判断的动宾词组,前后都应该是名词,“同谓之玄”恰是这样一个结构。
《老子》中“玄”在“谓”后的句式,除《一章》外还有4例,即《六章》的“是谓玄牝”,《五十一章》、《六十五章》的“是谓玄德”,《五十六章》的“是谓玄同”。《庄子》中有1例,即《天地》的“是谓玄德”。“玄”字均作复合名词。
“同谓之玄”的“同”,学者多解为副词,即现代汉语中的“都”。但副词的“都”字在古汉语中一般是用“皆”字来表示。《老子》中凡须使用现代汉语副词“都”之处,都是使用“皆”字,共有8例,即《二章》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皆知善之为善”,《十三章》的“百姓皆谓我自然”,《二十章》的“众人皆有余”、“众人皆有以”,《四十五章》的“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六十七章》的“天下皆谓我道大”。
而使用“同”字作副词是不常见的。《老子》中使用“同”字共有10例,《论语》中共有9例,《礼记·大学》中共有4例,《孙子》中共有5例,《鬼谷子》中共有14例,无一处作副词“都”。《庄子》中使用“同”字共103例,仅一例作副词“都”,即《庄子·骈拇》的“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亦不作同谓,而作同为。
《老子》此处何以使用“谓之”,还有与《易传》等书不同的特殊含义,即《老子·二十五章》的“强为之名”和《庄子·齐物论》的“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具有勉强为之命名的含义。韩非说:“而常者无攸易,无定理。无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然而可论。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49]王弼说:“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同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是以篇云‘字之曰道’、‘谓之曰玄’,而不名也。”[50]陶鸿庆说:王弼“注意谓经文不言同名曰玄,而言同谓之玄者,若不可得而谓之者然,犹言无以称之,强以此称之而已。”[51]对于“道”而言,“道”本无名,只能强为之命名,强为之命名就用“谓之”来表示。这一点也可以印证“同谓之玄”句中“玄”“同”二字都是指称“道”。
如果将“同谓之玄”的“同”解作“都”,则在现代汉语中便可能译为“都可以说是深远的”[52]“谓之”后面的名词“玄”字就成为了形容词“深远的”,并且“谓之”这一词组也失去对应,只能勉强译作“可以说是”,因为在现代汉语“是”之后才可以加形容词“深远的”。但“谓之”的含义并非“可以说是”,而是非常明确的是“叫它做”或“称它为”。“同谓之玄”如果是“都可以说是深远的”的含义,完全可以用古汉语 “为”、“皆”、“乃”等词来表示,而无须使用“谓之”的句式。
总之,《老子·道经·一章》既然使用的是“同谓之玄”的句式,就是确切表示这是一个判断,应准《易传·系辞上》“形而是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之例理解。
二、从字义上说,“玄”字与“妙”、“徼”(曒)同义,是极其微小的意思
“玄”字,《说文》:“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以“玄”字为幽深及一种颜色的名称,二者似当以幽深为本义。
《老子·道经·一章》上文有“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徼。”[53]其中“始”、“母”、“妙”、“徼”四字均具有一种模糊的形容性含义。
“始”字,《说文》:“女之初也。”又说:“初,始也。”段玉裁注亦以“初”、“始”二字为互训。女何时为初?马叙伦先生说:“始为胎之异文。”[54]《说文》:“胎,妇孕三月也。”《尔雅》:“胎……,始也。”郭璞注:“胚胎未成,亦物之始也。”朱谦之先生解“女之初”为少女,说:“盖天地未生,浑浑沌沌,正如少女之初,纯朴天真。”[55]古人认为女年十四经通,可以行人道、已成人,其说亦通。但两相比较,似以“胚胎未成”之义为长。我们认为,老子是以胚胎未成的潜在状态为“始”。
“母”字,《说文》:“象怀子形,一曰象乳子也。”段玉裁注:“《广韵》引《仓颉篇》云:‘其中有两点者,象人乳形。”此处当以象乳子形为长。“始”和“母”二字,大概言之,都是开始的意思。天地之始、万物之母,天地即万物,“始”即“母”,四词均就宇宙存在的全体而言,所以均为互训的关系。但细加分析,“始”与“母”二字仍有不同的倾重。胚胎未成之“始”与乳子之“母”,前者是有而不见,是潜在的有;后者是已见,是初生方乳。朱谦之先生说:“以此分别有名与无名之二境界,意味深长。”[56]是对的。
胚胎未成之“始”与乳子之“母”二义,较之古人以女称未嫁、妇称已嫁,要模糊得多,但是这种模糊并非出于言者的故作玄虚,而是客观事物当其潜在、孕化之时,确实不易定性,不易描述。《老子》中讲“道”,又有“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有物混成”[57]等语,迄今学者每多争议,实际上老子的这种用语是不得不如此,只能如此。先秦诸子语言风格各有不同,其表达方式最可注意。元初喻清中曾经提出:“轻清而上浮者则谓之天,重浊而下载者则谓之地,昭乎可睹者为日月,灿然有象者为星辰,人皆得而名之。而其所以轻清,所以重浊,所以久照而不息,其理安在,常人孰得而名之?夫子言性与天道,以子贡之闻一知二且不可得而闻,况不如子贡者乎?”[58]从语言上来看,应该说老子所作的已经是当时条件下最为直接也最为理性的描述了。
“妙”字,《正字通》:“精微也。”王弼注:“妙者,微之极也。”帛书甲本“妙”作“眇”,《说文》:“眇,一目小也。”段玉裁注本改作:“小目也。”又说:“又引申为微妙之义。《说文》无妙字,眇即妙字。”则知“妙”字本应作“眇”,是微小的意思。《方言》卷十三:“眇,小也。”《释名》:“眇,小也。”《庄子·德充符》:“眇乎,小哉!”马其昶先生说:“妙,即小也。”[59]章炳麟先生说:‘妙有二谊,一为美,《广雅》:妙,好也。一为 ,训 者,字本作 ,《说文》:‘ ,细文也。’……然凡杪、秒、眇、篎诸字,皆有小谊。”[60]极其微小,以至不易察知。
《玉篇》、《广韵》“妙”字又别写作“玅”,马叙伦先生认为“妙”是“玅”的讹写[61],则是“妙”字本有一“玄”或“幺”旁,“玄”或“幺”意为初生之形,说见后。“眇”只是小得无从形容而已,如《庄子·秋水》所说:“夫精,小之微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并无玄虚之意,也并非深奥难懂。而“妙”字易于有神妙、巧妙的引申义,可知作“眇”或“玅”是更加适宜的。
“徼”字,于省吾先生据《老子·十四章》“其上不皦”(本或作曒、皎),认为当作《论语·八佾》“纯如也,皦如也”之“皦”,何晏注:“其音节明也。”《一切经音义》卷四引《埤苍》:“皦,明也。”皦明与微妙、晦昧对言[62]。朱谦之先生据敦煌写本及景龙碑本认为当作“曒”。“曒”之义为明、为光,《诗经·王风·大车》有“有如曒日”,郑玄注:“曒,白也。”日之白为“曒”。“曒”字又借作“皎”,“皎”为月之白,《诗经·陈风·月出》有“月出皎兮”;又借作“皦”,“皦”为白玉之白,《论语·八佾》有“皦如也”,《说文》:“皦,玉石之白
也。”[63]意见与于省吾先生略有不同。我们认为以朱谦之先生作“曒日”之“曒”,即日之白的意思更为合理。“有如曒日”,意为极其明亮,以至无人不见,故可以之立誓。今帛书本两种均作“噭”,应即“曒”字的误写。
天地万物的起源,从天地万物一方面说,是胚胎未成之“始”与乳子之“母”;从主体的观察一方面说,就是极其微小之“眇”与极其明亮之“曒”。宋徐君约说:“始者,谓未有天地之先,专言形而上之道。万物之母,谓既有天地之后,兼言形而下之器。”[64]吕思勉先生说:“妙当作眇,即今渺字。言最初惟有分子,而无万物之时,可以见宇宙之微眇也。徼为皦之假字。本书曰:‘其上不昧,其下不皦。’皦对昧言,乃明白之义。言分子既集合而成万物,则其形明白可见
也。”[65]蒋锡昌先生也说:“玄之又玄,谓无名之又无名,此推至宇宙最原始之时期而言也。……老子以为宇宙最原始之时期,一切皆无,无形无名,清静空寂,不可思议,不可执著,此乃最高绝对之道,无以名之,姑名之曰‘道’,或名之曰‘无’,或名之曰‘无名’。”[66]三家从宇宙起源或形而上与形而下方面理解“始”、“母”、“眇”、“徼”,是正确的。
由此反观“玄”字,可知“玄”字同样是对宇宙起源精微状态的一种描述,与“始”、“母”、“眇”、“曒”四字是可以互明的。单以“玄”字而言,作“幽暗”、“无形”、“不测”解是不错的。《庄子·天下》论惠施有“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之说,由“万世不竭”之意而言作“深远”解也是对的。但是“幽暗”、“深远”、“无形”、“不测”诸义又都不够准确,易生歧义。
“玄”与“幺”古文为一字。“幺”,《说文》:“小也,象子初生之形。”胡适先生释《庄子·至乐》“种有幾”说:“‘种有幾’的幾字,决不作几何的几解。当作幾微的幾字解。《易·系辞传》说:‘幾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正是这个幾字。幾字从兹,兹字从幺,本像生物胞胎之形。我以为此处的幾字是指物种最初时代的种子,也可叫做元子。”[67]“幾”,《说文》:“微也。”“玄”字的本义可以与“幺”、“幾”、“玅”互训。宋章安《宋徽宗道德真经解义》:“妙而小之谓玄。”“小”的概念在《老子》中多有论及,如“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大道泛兮……可名于小”、“见小曰明,守柔曰强”[68]等等。老子曾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69]则知至大与至小其实具有同样的内涵,都是可以称谓“道”的。“小”的概念中却包含了丰富的思想,这一点也可由《庄子》“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70]加以印证。所以,作“小”解应是“玄”字最为简明的理解,也是最易于避免歧义的理解。
有所不同的是,“始”、“母”、“眇”、“曒”是对天地万物的“胚胎未成”与“乳子”两种状态的分别描述,“玄”字则是对于这两种状态的分界与会同的总体描述。天地万物由“胚胎未成”到“乳子”有一个过程,“胚胎未成”与“乳子”各是这个过程的两个端点。两个端点在其分开的一瞬,其过程必定极短,在这极短的瞬间,两个端点实际上是趋近于会同合一的。其意义犹如现代数学微积分所讲的“极限”、“无穷小”,现代天体物理学所讲的“临界”、“极早期”。
老子此处实际上有一逆向的推理,由万事万物林林总总的现象状态,逆推到天地宇宙的最初起源。第一步是推到了“胚胎未成”与“乳子”的两个时刻,第二步是两个时刻又会同为一,就是“玄”。“胚胎未成”与“乳子”会同为一的状态,古代学者将其描述作“幽暗”、“深远”、“无形”、“不测”,是非常客观的,其中并无神秘玄虚之意。
老子作为一位大思想家,他的用意不应该是对其所阐述的“道”赋予一种神秘不可知的外表,而应该是对于原本不可描述的“道”给予一种尽可能简明的解释。王弼说:“两者,始与母也。同出者,同出于玄也。在首则谓之始,在终则谓之母。玄者,冥默无有也,始、母之所出也。”[71]所谓“冥默无有”,其意本重在“无有”,此“无有”即无形。“冥默”之意亦为无形无名,但因其字义具有模糊性,后人转释为玄妙,遂失王弼本义。王弼又说:“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同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所谓“不可得而谓之然”,意犹知其不可言而言之。可以想见老子言“道”的用意与方法,应该是谨而又谨,也难而又难的。老子最终的选择,只能是简洁易解,而不会是故作玄虚的。
胡适先生曾说:“从来的人,只因把庄子的哲学看得太神秘玄妙了,所以不能懂得庄子。依我个人看来,庄子的学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十分玄妙神秘之
处。”[72]所说对于老子也是适用的。吕思勉先生也说:《老子·道经·一章》“说皆古代哲学通常之义,本亦无甚难解。特其辞义甚古,后世神仙之家皆自托于老子,又利其然而肆行附会,遂至如涂涂附耳。”[73]李连生先生说:“高诱说:‘圣经不言玄妙。’玄、眇二字都无神秘的意思。”[74]我们认为胡适等人所抱持的态度是正确的。
三、“同谓之玄”的“同”是名词,意为会同;“同”是先秦诸子普遍使用的抽象概念
《老子·道经·一章》全文所要表达的意思可分为三层。自“无名天地始”以下,讲“道”分为“有”“无”,是宇宙起源;自“此两者同出而异名”以下,讲“有”“无”仍同归于“道”,是抽象的概念思辨。开始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对下面二层看似矛盾的阐述的说明。
从单字的字义上解“玄”为微小是对的,但是在句意上解“玄”为微小就不对了。因为由“同谓之玄”一语,可知老子已将“玄”字赋予了抽象概念的含义,使“玄”字成为了一个专有名词。之所以选择“玄”字作为抽象概念,是因为“玄”字具有微小的本义,而“玄”字作为抽象概念,其专有的含义则由“同”字定义而来。
“同”字的本义为会合。《说文》:“同,合会也。”古时亦称诸侯一起朝见天子为“同”,《周礼·春官·大宗伯》:“殷见曰同。”文字学所解释的“会合”之义,实即思想家所常说的合一、归一。
《国语·郑语》:史伯曰:“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韦昭注:“和,谓可否相济。”“裨,益也。同者,谓若以水益水。”《左传·昭公二十年》:“昭公曰:‘和与同异乎?’晏子对曰:‘异。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论语·子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何晏注:“君子心和,然其所见各异,故曰不同。”简单地说,“和”是诸多不同事物的中和,是由中和而保存了事物的不同,是多;“同”是诸多不同事物的同一,是由同一消除诸多事物的差别,是一。
“同”是先秦诸子普遍使用的抽象概念,儒道墨法各家多有关于“同”的讨论。《礼记·礼运》有大同之世,《墨子》有《尚同》三篇,言“壹同乡之义”、“壹同国之义”、“上同乎天子”、“上同乎天”。惠施“历物十事”有大同异、小同异。至《吕氏春秋》又有《应同》篇。可见老子将“同”作为抽象概念,是有充分的文化学术背景的[75]。
儒家主于明人事,所以主张“和”。道家主于言天道,所以主张“同”。“同”字在《老子》中的使用,见于《二十三章》:“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同”字与“道德”并称,连用6次。在《庄子》中几乎见于全书各篇,摘举如下:
《齐物论》:“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德充符》:“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大宗师》:“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
《在宥》:“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大同而无己。”
《天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天道》(又见《刻意》):“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刻意》:“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
《田子方》:“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