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炜近作《陶渊明的遗产》(中华书局出版),仿佛目睹陶渊明从魏晋的“丛林”中显出身影,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张炜以长篇小说《你在高原》摘取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桂冠,但其实他在文学评论,尤其是在古典文学欣赏这一方面也做了颇多研究,早几年就出版了《楚辞笔记》《也说李白与杜甫》。这部《陶渊明的遗产》缘于2014年秋天万松浦学院的陶渊明诗歌艺术研讨,因是录音整理稿,偶见主题重复或前后文的车轱辘话,然瑕不掩瑜,文虽短而意味长,解读出一个更立体的陶渊明。
魏晋诗歌力求华美猎奇。刘勰曾批评:“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陶诗初始被讥为“田家语”,但珍珠终究不被尘土湮没,如一汪清水,涤荡众声喧哗。好友颜延之和沈约记载其“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事迹,后来钟嵘撰写《诗品》,将陶渊明称为“隐逸诗人之宗”。至唐、宋时山水诗词大盛,还是苏轼最相契,“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丰美”,可谓是品出了陶诗淡中真味。
陶渊明恬淡无为的隐士形象深入人心,其实他还有不少“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样的诗句,他的血脉里流淌着东晋大将军陶侃的血液,同时又有外祖父孟嘉那种超脱、闲适的名士风范,相互交融,造就的陶渊明是刚柔并济的,如民国文人萧望卿所言,陶渊明接受了儒家持己严正和忧勤自任的精神,追慕老庄清静自然的境界,也染了点佛家的空观、慈爱与同情,并且也兼容了一点游侠的作风。
张炜说魏晋盛行“丛林法则”,陶渊明身上体现的“文明法则”与“丛林法则”不可调和的深刻矛盾,在陶渊明全部人生里得到了细致而充分的诠释,这是他留下的最大一笔遗产。张炜绝不止于文本研究,而是以今人的眼光回望,将他放置于时代的背景,因此我们在书里读到了更多侧面的陶渊明。陶渊明并不是一个不理世事、超脱孤拔的模型,他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张炜提醒我们要看到他的逃离和回归,要看到他耕居生活的窘迫处境,要明白他直到最后都是入世心很重的人,唯其看见他的不得已而为之,方能理解这种理想碰壁、文明敌不过丛林的创痛。陶渊明向着大地而生,他在田园里辛劳形体,在诗章里抒写欢乐和倾吐愁肠。“隐”不是退缩、逃避,陶渊明在物质上很辛苦,在精神上却实现了心灵的突围,他真挚地热爱农耕生活带给他的自由不羁。
现代人活得心累,常常想要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尤其向往陶渊明描绘的世外桃源。蒋勋曾经笑谈,白领朋友想去台中养猪,他对朋友说,你就是到了那里也不是自己养猪,你就只是嘴上说说罢了。陶渊明弃官隐居,同样要面临吃饭问题,他在诗中自嘲种田“草盛豆苗稀”,收成不佳,最终“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但他守到了最后,我们能做到吗?关于撂饭碗的事儿,张爱玲写过一篇小文。一对穷夫妻依傍着富亲戚生活,端人家饭碗,免不了要看人家眼色。有一回,男人愤怒了,拉着老婆说:“我们走。”然后,顿了一顿,男人接着说:“走,到楼上去。”他们能走到哪里去?男人当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吃饭的时候,自然又下楼了。
很多人对生活状态不满意,同时又耽溺其中而不敢改变。很少人会真正自问:这种生活究竟适不适合我?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容纳肉身,并同时解放心灵?谁都不是单纯的社会个体,你想要再次起锚,而你身上早就牵绊几重了。如何能挣、敢挣、舍得挣开?张炜说:“值得特别肯定的是诗人回归之后获得的健康的生命力量,是由此而成就的另一种积极的人生。”人可以简单素朴,而且是有质量、有信仰地活着。陶渊明在现实与意志愿望的冲突里寻求出路,柔韧而不肯弯曲的生命力,让种子不死,思想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