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哲学素称深奥难解,古往今来诠释者颇多,但也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是其是而已!毕竟老子已逝,谁能请他出来当面问清楚呢?何况【老子】一书辗转传抄与翻印,其中字句之脱落异植也复不少,再说其用字特少,含意特深,用简单之符码,寄托非常深邃丰厚的心灵契悟,欠缺类似契悟的人,就是看了符码,查了字典,读了文字学,也只能以字解字,无法借字码译出原作者深邃的心灵契悟的!但是不管能否「真正」理解,只要肯读,肯用心理解,总是有所会心,有所受用,借古人之智慧,成自我之才情,不也是人生一件乐事喜事快事么?
近读刘清平教授《无为而无不为——论老子哲学的深度悖论》一文,刘教授在文中说道:
「今天人们常常把老子说的“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解读成:只有对宇宙万物的本质规律展开具体深入的正确认知,才能够指导人为活动取得成功;而只有那些不能在正确认知的指导下展开的人为活动,才是“伪”之“妄作”。不过,这种解读幷不符合老子的原意,因为它实际上是从现代人的“有为有知”视界出发,扭曲了老子哲学的那种具有原始历史底蕴、尚未摆脱本能形式的“无为无知”精神。其实,老子主张的“无为无知”,不仅反对运用任何聪明智慧指导人为活动,而且反对针对自然万物展开一切具体认知;所以,他才会指责“为学日益”(四十八章),强调“绝学无忧”(二十章)。」
从这段话看来,刘清平教授似乎自认是老子100%的代言人,完全有权代表老子解明「原意」,这样的口气实在让我吓一跳!而刘教授所解明「老子的原意」是什么呢?
他说:
「老子要人“无为”」「是热切希望人们像道那样无目的无意图地从事创造制作活动。」
「这里所谓的“无败”、“无失”,显然就是意指人的无目的无意图的创造制作活动。」
「由于一方面承认人具有“有为”的现实本性、另一方面却又要求人实现“无为”的理想范式,老子哲学在“法道”的问题上便陷入了一些深度悖论,」
「既然道“法自然”,那么,人在“法道”的时候当然也应该“法自然”。但是,不仅道与人分别拥有自己的“自然”(自己如此的现实本性),而且这两种“自然”彼此之间还截然有别:道之“自然”(“天之道”)就是“无为”,人之“自然”(“人之道”)却是“有为”。换句话说,“道法自然”就是坚执“无为”,“人法自然”却是坚执“有为”。结果,一方面,倘若人去效法道之“自然”,便会违背人之“自然”;另一方面,倘若人去效法人之“自然”,又会违背道之“自然”,从而在究竟是效法“道”之“自然”、还是效法“人”之“自然”的问题上造成两难的局面。」
刘教授这种对「老子的原意」之诠释,我实在很难理解。人总是人,人之为人首先就是他有高度的意志与意识能力,人的行为除部份潜意识、无意识之外,其他都是有意识有意图的,如果老子的”无为”就是要人「无目的无意图地从事创造制作活动」,那么他就得首先否定人的真实存在,否定有意识有意图的人,而将人木石化白痴化,大智大哲如老子,难道会如此悖理违情,奇思怪想?难道人的木石化白痴化,反而是人的成就与人的完成?再说何谓「创造制作活动」?「无目的无意图」可以进行「创造」进行「制作」吗?
为此我重读老子,做了一些理解,并将我的理解论述于后,我不敢代表「老子的原意」来「纠正」刘教授,只是聊述一己之见,以供喜好《老子》的朋友参考吧!
我觉得要谈老子「无为」的问题,则其第48章,应该是一个核心,一个明显而有力的说明。该章说: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依我的看法,老子之哲学以道为本体,而道是「可以为天地母」(25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的(37章),道是最神奇最伟大的宇宙存有之根源,所以人要成其大,人要庄严高远能量丰沛,最好的模范就是学道悟道。人能契悟于道,与天为徒与道同游,才能类道之「无不为」,才能达到「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25章),参天地,赞化育的境界。
那么,人要如何才能学道悟道?老子在第48章中做出一个清楚的说明, 他告诉我们:为学经常是透过书本,透过概念认知,透过意识之思维,去掌握一个东西,一个事理。在这样的学思过程中,思维对存在之大全进行连续的分析化约,建立连串概念与认知的框架,其最终结果固然理解了一定的道理,掌握一定的知识。但是,道之大全、人之大全、天地之大全、理之大全却失落了!
因此,以学道悟道为核心之思想,特重归本返真,特重刊落害道的框架,要损之又损,抛弃(打破)自以为是的理性化约,认知框架,进而直探心源,要以直观,以全身心的综合契悟,去直契道之大全、人之大全、天地之大全。
在此悟道哲学中,其形上预设就是,太初之道为天地创生之道,万物得道之一式,而自成其德。人也是道之创生物,与太初之道有内在关联,有本体相应关系,且人于万物为最灵,有最高的心灵能量,是以人直探自我赤子之心,渊深之心,即足以契悟己德之与天道的相关相应。
在此思想背景下,「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是说:求学求知识,其方法是日益的,是增加与积累的;而求道悟道,其方法是日损的,要不断刊落后天的成心成见,刊落后天概念与逻辑的遮蔽框限,损之又损,以至于心空如洗,复归本真,虚室生白,光辉在心,从而使自己的心灵具有极大的容受性与流动性,能随道势之所为,不执着刻意去为,一依道心而行,所以又是无不可成无不可为的!所以「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准此而论,「无为」是学道悟道的最高境界,经过损之又损,不断刊落后天的成心成见之后,终至于达到的最高境界,应类似禅宗之契悟如如,孔子之从心所欲不逾矩,到此境界,人心灵有极大的容受性与流动性,可以冥契当下各种势能与理气,从而达到动必有功「无不为」「无不成」的境地。
所以「无为」不是「不做」「不为」,不是「无目的无意图地从事创造」。「无为」是道的一种面向,因为人看不到,感受不到道之创生万物,但是道却在「无为」之中「无不为」的成就一切。所以人之学道达到「无为」境界,就是与道同流,拥有类道之用,也就是心灵修练到上乘的境界了。
以下我们用此诠解,来看相关各章,看是否能说通:
1.「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2章)
这段正是说明,道是有无玄同的,而「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这些都是道的一种示现,一种相反相成之理。所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就是圣人自立于道之流,而行道之用。这「不言」一称,我以为也是「无为」之别称,类如孔子所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
2.「为无为﹐则无不治」(3章)这章意思是以悟道之心灵,依道而行,与道同流,而有类道之用,当然也就无不成无不治了。
3.「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29章)。 这里不是说「不做不为就不会失败」,也不是说「无目的无意图地从事创造」就不会失败。而是说契道之心灵,当然是无执的,一切随道势之所为,既冥合道流,依道行用,当然是无败无失的。
4.「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37章),道总在「无为」之中「无不为」的成就一切,所以侯王若能守此「无为」境界,用此「无为」的道之势能,当然也就契合万民之心欲,而使万民化于道,归于治。
5.「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43章)道之势用能够「无有入无间」,
所以「无为」契合于道,有道之用,利益极大。但是这种「不言」「无为」,是心灵修练的上乘境界,天下很少人能达到。
6.「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63章),这应该与「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48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35 章)合看。因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40章)。此处的「无」就是道的一种相,所以「无为」、「无事」、「无味」,也都是道流道用,也都是道在不同场域之展现。
因此,依我的看法,老子哲学之核心在契悟道流,放下执着抛开刻意,而能随道势之所为,从而能得道之用。并非如刘教授之所谓「老子主张的“无为无知”,不仅反对运用任何聪明智慧指导人为活动,而且反对针对自然万物展开一切具体认知」。如果老子真的反对「运用任何聪明智慧指导人为活动」,真的反对「展开一切具体认知」,那么人走向木石化白痴化,如何能明道悟道进而得道之用呢?
刘教授又说:「“道法自然”就是坚执“无为”,“人法自然”却是坚执“有为”。结果,一方面,倘若人去效法道之“自然”,便会违背人之“自然”;另一方面,倘若人去效法人之“自然”,又会违背道之“自然”,从而在究竟是效法“道”之“自然”、还是效法“人”之“自然”的问题上造成两难的局面。」
其实刘教授这种判断都是说不通的,更不可能是「老子的原意」。
依我对老子的诠解,「道法自然」是有无玄同,不落于有也不落于无,怎么会「坚执“无为”」?「人法自然」当然就是要人法道,要人悟道而达随顺道势之「无为」,怎么会“人法自然”却是坚执“有为”?又怎么会「人去效法道之“自然”,便会违背人之“自然”」;「人去效法人之“自然”,又会违背道之“自然”」,这种「两难」呢?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章) 道是宇宙本体,人是宇宙之一个存有,人法自然是法道。道法自然,亦是法道,道之自然与人之自然是同一个自然,怎么会有人之「自然」与道之「自然」的两难悖论?人之自然短线说是当下,长线说就得上追到地球→太阳系→宇宙→道,所以人之最终自然亦即道之自然。
在老子看来,人正是可以也可能做到「无为而无不为」的灵慧存有,只要人放下「为学」之小智,而成就「为道」之大智,自然无入而不自得。这里根本不存在刘教授所谓「人只有丧失自己如此的现实本性、不再成其为“有为”之“人”,才能够与道、天、地一起成“大”」。而是人本来就是宇宙(道)之创生物,心灵之深处,自有能契道之真心大智在,人法自然就是成就大智之心,与道共流,而顺道以成功德。这里就只有能否放开「意必」我执,抛开概念认知,而契悟道体的问题,那儿来的这「两难」那「两难」呢?
刘教授就是我执太深,闻「小智」则怒,根本无法打破自己之认知概念与思维框架,天所赋予他之无为而无不为的伟大真心,却被他自己的成见执心,限缩于狭隘的枯井中,他不知「反者道之动」,不能深切反思反省自我之思维框架,却把此狭窄的思维框架投射到老子书中,说老子有什么「深度悖论」!其实是他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深度悖论」罢了!
书此以就教于刘教授,不知以为然否?
孔子2555年6月11日 皮介行 写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