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老庄意境”与“现代人生”,一个发轫于两千数百年前,一个风行于当今人世之间,反差何其大,相去何其远,把二者放在一起论说,岂不显得龙首凤尾,不伦不类?
不过细细考察起来,却不能不让人惊叹:在神州大地上,在中华民族中,这表面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者之间,却千丝相系,万线相牵,扯也扯不开,斩也斩不断。
究其原因,大概基于两个方面:一是老庄意境不是一般的即景随想,而是人类大智大慧的结晶;二是大智大慧不是对某种具体事物的论断,也不是关于某种现象的观点,而是对自然、社会和人生共同本原的透视,对天、地、人、物普普遍规律的提炼,它给人类提供的不是解决具体问题的现成答案,也不是医治社会创伤的万应灵丹,而是观察事物动态,认识事物本质的方法,判断变化方向,预见发展趋势的手段。正因为如此,所以它对人类生存才具有恒久的借鉴价值。
我们这样说,并不是全盘肯定老庄学说,而是说,在老庄学说之中,含有经久不泯的内容;正是为了将这部分内容从老庄学中提取出来,所以我们特地给了它一个带有限定性的名称,这就是“老庄意境”。
什么是意境?意境就是对大智大慧的体悟。
什么是老庄意境?老庄意境就是老子、庄子及其创立的首家学派对大智大慧的体悟。
什么是智慧?智慧就是认识事物,改造事物的能力。
什么是大智大慧?大智大慧就是透视世界共同本质,把握世界普遍规律,遵循事物发展趋势,引导人生融入自由之境的灵明。
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人的生命历程,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这种后果有无价值?实现价值,路在何方?凡此种种,都是人生所要遇到的问题。人不断提出这些问题,又不断解决这些问题,由此走向自由。所以我们说,这些问题构成了人生的节奏,这些问题也就是人生的乐曲。不断地弹奏它们,正是人生的主题。
什么是现代人生?现代人生就是生活在现代的人们、生活在现代的人类,对人生诸多问题的解悟和实践。“人们”是指人的群体,“人类”是指人的总体,二者自然不同。不过在人类之中,处于先导地位的那部分人群,在智慧的开发程度上,却可以作为人类的代表。从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将“人们”与“人类”融为一体,并给它一个笼统的、模糊的称谓,这就是“人”。
立足于以上的界定,笔者认为,老庄意境,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化遗存,不但仍在影响着现代人生,而且对现代人生还有一定的指导作用。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必要提示它,分析它,以便自觉地扬弃这经,借鉴它。这便是写作本书的动机。
寻根溯本求自我
现代社会流行过一支歌,歌词的大意是: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家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只为那梦中的橄榄树
橄榄树
平平常常的几句话,映现出了人类思维的深化层次,也映现出了人类思维的一种方式。
这里所说的思维层次是,思考自我,认识自我,我是谁?我是从哪里来的?在对自我的考察中探究自己本质,确定自己的生存价值。
这里所说的思维方式是,认识人,不但需要听其言,观其行,察其貌,定其形,而且需要溯其源,求其根,寻其本,定其位。家居何方?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去脉搞清楚了,时空位置确定了,才算对其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这种思维深度,在现代人的头脑中已经没有什么难度可言。“自我塑造”、“自我展现”也成了不少人的时髦观念。
这种思维方式,在现代人看起来,极其平常,极其自然;人们常说一句话,那就是,了解了他的过去才能知道他的现在,了解了他的现在才能预见他的未来。
不过要细细研究起来,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达到这样的思维深度,形成这种思维方式,在人类智能的成长过程中,走过了漫长而又漫长的道路,进行了千百次或许千万次的攀登;而用寻根溯本的思维方式探求自我,特别是站在人的本根高度,站在人类生存环境的本根高度,亦即站在宇宙的高度来探求自我,考察人自身,认识人的本质,确定人的价值,就是在现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达到的。
自我意识的智能积累
人是从低级动物演化来的。当他超越了低级动物,宣告独立于世的时候,便有了一个明显的特征,这就是“智能”。智能使他从自然界分了出来,不再是一种自在之物,而成了一种自为之物。
“自在之物”,是没有主观意识的客观存在物。它在那里存在着,就在那里存在着;它那里弯化着,就在那里弯化着。自己对自己的存在和弯化无所认识,自己对自己的行动和作为也无所认识;怎么样就怎么样,既没有什么自觉的要求,也没有什么自觉的嫌弃。
“自为之物”,是具有主观意识的客观存在物。他不仅在那里存在着,而且在那里思考着;他不仅在那里行动着,而且在那里筹划着。我想做什么?我应怎么做?我为什么失败了?我为什么成功了?在思考之行动,在行动之中思考。行为出于主观意识,是自为之物的显著特征。
智能发基本历程
人作为自为之物,并不是一下子就什么都能想到,更不是一下子便能想通要想的事情,人似田启蒙到现代文明,智能的发展经历了无数次飞跃。如果将它的历程勾勒一下,大概可以做这样的描述:
最早他保是承认眼前存在的事物。在这个阶段,如果在他面前站着一头象,他可以知道这里存在着一个皮厚鼻长、四肢粗壮的庞然大物。当象从他面前消失之后,这个庞然大物的形象也就从他的头脑中消失了。这时候,他还不能想象眼界之外的东西,更不会追寻眼里之外的东西。我们可以将这个阶段称为直观反映期。
之后他有了追寻消失之物的能力。在这个阶段,如果眼前站着一头象,他不但知道眼前有一个皮厚鼻长、四肢粗壮的庞然大物,而且会在自己的脑海里留下大象的形象。这个形象在大象离他而去、从他眼前消失之后,不会随即消失;它不但会在脑海中保留相当长的时期,而且在消失之后有可能再现于脑海。学界将这种印象称为表象。当事物已经消失而表象依然留存或事物不在眼前而表象再现的时候,人也就会向自己提出一系列问题,比如,这个东西哪里去了?它会不会再出现?怎么样才能再看见它?如此等等。由此他会想象到,眼界之外还有事物在存在;由此他会向自己提出要求,这就是设法找到消失的事物。我们可以将这个阶段称为表象映照期。
再后他有了判断事物的能力。随着表象的积累,在人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表象库。表象库的形成过程,是人在实践活动中不断接触事物的过程。这些事物在人的面前出现时,呈现出了一定的关系,所以在表象库中,表象与表象之间也会有一定的关系。这样一来,表象库跌久表象以及表象之间的关系,就构成了一个参照系。当一和事物出现在人的面前时,人就可以将这种事物的形象放到自己的表象参照系中进行对照,从而确定这种事物是否出现过,伴随这种事物的出现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并根据这些判断来决定自己的行动。比如,人曾经看到过一只凶猛的老虎在大火中被烧死了,在被烧死的老虎身上散发出半是焦糊半是芳香的气味,引诱人们撕扯它,把它作为一种可口的食物。由于有了这种表象,所以,当大火再次出现在人的眼前时,人就能通过火的表象来确认它,并通过它与老虎表象之间的关系,想到被烧死的老虎,由此有了顺着火迹寻找老虎肉的行动。我们可以称这个阶段为形象思维期。
形象思维有一个从简单向复杂的发展过程,比如上面所说的例子,就是一种非常初级、非常简单的形象思维,它是通过眼前形象与头脑中表象的对照来判定客观事物的。而随着实践经验的积累和丰富,人的形象思维能力也越来越发展,甚至可以通过表象的拆分和组和来创造客观世界上不存在的形象,比如龙就是用多种动物的局部表象组合起来的:马之头,鹿之角,兔之唇,鹰之爪,蛇之身,鱼之鳞,等等。
不过形象思维的发展过程并不是孤立推进的,从对事物的形象有所印象开始,人就在努力用一咱声音符号来表示一种事物,以便达到人际间的交流目的。比如将那皮厚鼻长、四肢粗壮的庞然大物称为“象”,将那长着花纹上 的凶猛之兽称为“虎”等等。之后,不但用声音符号表示事物,而且用声音符号表示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比如将大火烧死虎和人沿着火迹寻找死虎的事情用声音表达出为。在漫长的人类成长过程中,声音符号积累多了,逐渐形成了一和表示事物及其关系的符号体系,这就是人的语言。
人的语言一开始是与事物的形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发出“象”这一声音后,发音的人和受音的人,在头脑中就会立刻显现出大象的形象来。随着实践活动的发展,语言的内涵越来越丰富,产生了没有对应形象的语言,比如“好吃”、“舒服”等等。时日一久,语言便成了独立于形象之外的无形的表意工具,人们可以脱离开具体形象,运用无形的语言表达和思考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了。我们可以将这个阶段称为抽象思维期。
在人的智能发展过程中,并不存在一个单独的抽象思维期。人从具有了抽象思维的能力之后,就在综合使用着抽象思维、形象思维、表象映照、直观反映等各种认知手段,贪婪地认识着客观世界,并逐渐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有了越来越深刻的了解。
智能发展的两个飞跃
伴随着知识的和实践的深化,人的智能越来越发展,所思考的问题越来越深入,思考问题的形式越来越完善,从人类启蒙算起,大约经过了300万年,到了临近公元的前几个世纪,出现了一次世界性的智能飞跃,其中包括思维深度的飞跃,也包括思维方式的飞跃。
所谓思维深度的飞跃,是说人的思考对象从外界转入了内境,从自然界转向了人自身。人不但对外物的存在有了明确的意识,而且对自我的存在也有所发现;人不但想要了解天地万物,而且也想要了解自我。
所谓思维方式的飞跃,是说人在探求事物的时候,在单纯探求事物本身的基础上又前进了一步,开始溯其本,寻其根,通过对事物本根的了解,确定事物的时空位置,加深对事物本身的认识。
之所以将了解自我视为思维深度的飞跃,那是因为,意识到自我比意识到外物更深刻。
要认识事物,首先要有人的存在,要有自我存在,没有人,没有自我,就不会有认识的主体,也不会有认识的需要。不过,先有人,先有自我,并不等于先有关于人的意识,先有自我意识,更不等于人能首先认识自己。
事情与此恰恰相反:人从独立于世界开始,便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而奋斗着,与此同时,也开始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而认识着世界。不过,在认识的开始阶段,映入人的脑海之中的,首先是外部世界,是人的生存环境;至于人自身,则被遮掩了,他在人的脑海中,被盖在潜意识之下,人在为他而奋斗,人在为他而认知,而他是什么样子,人还未及考虑,或者说还不知道考虑,还没有感觉到有考虑的需要。这种情况就像人用手电筒为自己照路一样:人为了在夜间行走,就要用手电筒为自己照路,手电筒打开之后,照亮的是人前的道路,而不是人自己,人所看到的也是眼前的道路,而不是人自己;在这种境况下,人对自己的存在只是一种本能的感受,至于自己是什么样子,那就对不起了,很难有暇考虑,很难有个明晰的意识。
什么时候才开始意识到自我?那要在对外的环境有了相当的认识之后。人对外在环境有了相当的认识之后,才有可能提出认识自我的需要,也才有可能具有认识自我的条件。
人认识外在环境,说到根本上,还是要为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服务。在对外在环境无所认识的时候,人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行动,不知道如何才能有效地获得生活必需品,出于生存和发展的需要而开始认识外界事物。在生活的实践中,人不断扩大着对外界事物的认识,也不断地锻炼和提高着利用外界事物的能力,由此走向成熟。
人在认识外界事物和利用外界事物的过程中,有时候成功了,有时候失败了,经过长期的体验,有了新的发现,这就是成功与失败不完全取决于对外界事物的认识。在认识了外界事物的前提下,人自身有没有利用外界事物的能力,就成了事成事败的决定因素。到了这个时候,对人自身能力的认识,便提到了议事的日程之上。只是到了此时,人才有了认识自我的要求。
人认识外界事物和利用外界事物的过程中,眼界越来越宽,能力越来越高,经过长期的体验,有了新的发现,这就是外界事物在不断变化着,它们的变化有此是出于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而有些则出于人的作为和活动。由此在人的头脑中展现出一条认识自身的途 ,这就是通过人与外界事物的接触和外界事物由此产生的变化来映照自身。
由上可知,认识自我更要以认识外界为基础,是在对外界有了相当广泛、相当深厚的认识之后开辟的一个新境域,自我处在人的视野背面,不要说对他有所认识,即使是意识到他的存在,没有相当强的折射能力也是骓以实现的。有鉴于此,所以我们说,相对于认识外界而言,认识自我是认识的深化,是思维深度的飞跃。
之所以将追寻本根视为思维方式的飞跃,那是因为追寻本根比认识事物本身更复杂。
人对事物的认识,是从接触事物开始的,首先以眼前存在的事物为对象。先是会感觉到事物的形状、颜色、大小等外在的形态,之后会感受到事物的功用和性能,再后才会对事物有一个逐步深入的认识。深入认识事物,会有多种途径。其中的一种途径便是将其放入与其他事物相互联系的网络之中,通过其他事物与它的联系来了解它,而追寻本根,正是这种途径中的一种。
从思维发展的逻辑上说,只有在对事物有了一定认识的前提下,才会产生一种事物与另一种事物相互联系的意识。从思维的形式来说,相对于对事物之间联系的认识而言,对事物自身的认识,更带有具体性、实在性;而相对于对事物自身的认识而言,对事物之间联系的认识,更带有抽象性、虚幻性。比如一个婴儿,认识一个小汤匙,认识一个小碗,可能要来的容易一些,而要认识小汤匙与小碗的关系,就要难一些,因为小汤匙与小碗比较实在,而小汤匙与小碗的关系则比较虚幻,看不见,摸不着,只能体会,只能联想。
由上可知,追寻本根不但要以认识事物自身为了,而且需要有超越具体事物、体会事物关系的能力,是一种比认识事物更复杂的思维方式。有鉴于此,所以我们说,相对认识事物自身而言,追寻本根是认识的发展,是思维方式的飞跃。
将这种思维对象和思维方式结合起来,探究人的本根,探究人赖以生存的天地万物的本根,逆着那熙熙攘攘人群留下的足迹,将眼光推向那史前的时代,跳出那芸芸众生依托的大地,将眼光投向那无顶的苍穹,开启人的智慧,引人进入宇宙,在宇宙大时空中寻找人的位置、透视人的本质,这是当是智能大飞跃的突出特征,也是我们之所以将这次飞跃称为“大飞跃”的原因。
在这次世界性的大飞跃中,开人天目、引人入境的先导,有中国的老子和庄子,希腊的伯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鳊的释迦牟尼和诸多《奥义》学者,他们都在各自的地域,以不同的形式和不同的成果,给人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辉。而鉴于本书的主题,我们的笔触主要及于老庄。
人类自我的老子初见
老子,又称老聃,春秋末期周期掌管典籍的中官。他生活在东周王朝的衰败之时,总结王朝兴衰成败及百姓安危祸福的经验教训,提出了一套学说,人称“老子之学”,简称“老学”。
在老子之前,人在认识外界环境的基础上,已经开绐探究自身,并且逐步对人有了一个模糊的总体印象。比如,晋灵公曾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里所说的人,虽然还是在指人的个体,指每一个人,但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普遍性,含有所有人的蕴意,指所有人中的每一个人。不过就一般认识水平而言,此时的探究具有三个特点:
其一是,当时所说的人,大都是指人的个体或人的群体,一般是在探究此人如何,彼人如何,此种人如何,彼种人如何,还没有将人提高到类的高度,没有出现与其他物类划分界限的有关人的观念。
其二是,当时探究人的目的,主要是眼于人的命运,着眼于人在与外部环境接触中的吉凶,还没有将人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致力于人的本性、本质的研究。
其三是,当是探究人,眼光往往局限在人世的范围之中,局限在人的行为、人的功业、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上,还没有将视野转向人的来源,更没有将视野投向人赖以生存的天地万物的源头。用现代人的语言说,也就是还没有从人的源头、宇宙的源头来考察人,还没有站在宇宙论的高度来考察人,甚至还没有产生宇宙的观念。
这三个特点说明,人作一个类,还没有明确的自我意识。这个意识是由老子唤醒的。
惟道是从 以道观之
老子把大道视为衡量一切事物本笥的准绳,也视为衡量人之本性的准绳,所以在前面的引文中曾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这是以大道为起点来规范人。反过来说,以人为起点又如何?人作为一个主动者又如何?老子出于同样的思路说: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所谓“孔德之容”,就是最大的德性。所谓最大的德性,也就是最主要的最本质的禀性,也就是人的本性。在老子看来,人的本性不是别的。就是遵从大道而行。遵从大道而行,也就是以大道为准绳,以大道的本笥为本性。换句话也就是说,是不是遵行大道,是验证是不是合乎人之本性的试金石。
由此,他又说: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意思是说,假如我是有智慧的,我就一定遵循大道而行,唯恐脱离了大道。可是那些达官贵族却不懂得这一点。大道明明是很平坦的,可他们偏偏好走那些坎坷小路。结果把天下搞得一团糟。
知人者智 自知者明
老子非常重视人的智慧,并用两个字来表述它:一个是“智”,一个是“明”。
在老子看来,人生在世自然而然就有智慧,而且也必须有智慧。因为人既然来到世上,那就要生活;要生活就要与外界打交道,就要适应外界的变化,利用外界的事物;要适应外界的变化,利用外界的事物,那就要认识外界事物,把握外界事物变化的规律。而这就需要智慧。没有智慧就不能生存,更不可以发展。他说:
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大意是说:把自己的心境打所得干干净净,干净到一丝杂念都没有的程度;让自己的心境平平静静,平静到一丝波澜都没有的程度。天下万物都在那里生死变化,我用这种毫无成见、毫无私情的眼光观察它们的来往反复。天下众物纷繁杂乱,但是最后都将回归自己的本根;回归本根也叫做入静,入静也叫做遵循变化的趋势,遵循变化的趋势是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性散射得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就是明智。不懂得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违背规律胡作妄为,就会引起灾难。
这里谈到了达到智慧的方法,这就是虚心静观,这里谈到了达到智慧的标准,这就是懂得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里谈到了之所以要有智慧的原因,这就是避免人生中的灾难。
这里还蕴含着一层意思,这就是人与万物的区别:人是有智者,是观察的主体,万物是无智者,是观察的客体,所以文中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不过老子并没有将观察的客体完全局限在外部世界上,他在对外部世界做了深刻的观察之后,又将目光折射回来,观察到了人自身。在他看来,人的智慧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另一部分则是对人自己的认识。他说: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大意是说:了解他人是一种智慧,而了解自己更是一种智慧;战胜他人表明自己有力量,而战胜自己则表明自己很强大。
在老子看来,了解他人和了解自己都是智慧,然而了解自己比了解他人更进了一步。
为什么这样说?
其一是因为,了解自己要比了解他人难,之所以说难,那是因为自己看不到自己,自己想不到自己;而要看到自己,想到自己,就无原则要有更大的智慧,需要有以他人为鉴的能力。
这一点,战国时期的哲学家韩非用具体事例做了说明。他说:
楚庄王欲伐越,杜子谏曰:“王之伐越何也?”曰:“政乱兵弱。”杜子曰:“臣愚患之。智如目也,能见百肯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王之兵自败于秦、晋,丧地数百里,此兵之弱也。庄路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乱也。王之弱乱非越之下也,而欲伐越,此智之如目也。”王乃止。故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故曰:“自见之谓明。”
楚庄王只看到越国朝政混乱、兵力薄弱,而看不到自己国家朝政混乱和兵力薄弱,因此想去讨伐越国。杜子认为这是不明智的,并且用眼睛只能看到外物而看不到自己为比喻,使他明白了自己的缺陷,停止了愚蠢的行动。韩非通过这个事例说胆老子“自知者明”。并且下结论说:达到有智是很难的,之所以难,不是难在了解他人,而是难在了解自己。
其二是因为,了解自己以具有自我意识为前提,而自我意识一旦产生,这就将会把人的智慧由个体自我意识引向类别自我意识:当人有了个体自我意识的时候,也就在人的头脑中树立起了一个自我的标的,形成了一个全新的认识目标;向着这个目标前进,就会在深入了解个体自我的基础上,逐步形成类别自我的意识。
执顾之道 御今只有
老子在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的时候,其跌久“自”,还是指人的个体自我,指我这个人。不过老子没有将自己的眼光停留在个体的自我意识上,他在继续向前探索,使自我意识得到了升华。
比如他说: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在这里老子直接用了“我”字来表示自我。不过这里的“我”已经不是一般的个人自我,而上升成了群体的自我,它代表着一群人、一种人,亦即圣人。
圣人与常人用什么区别?老子做了描绘。他说: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在老子看来,圣人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有两点:一是,他“以百姓心为心”。也就是说,在他的身上凝结了众多人的共性。二是,他“德善”、“德信”。也就是说,在他身上凝结的这种共性,不是一般的共性,而是人身上共有的优秀品德,是善的品德和信的品德。这两种品德,标志着人的本性和本抟。由此看来,站在圣人的高度说,自我已经具有了人类代表的意义。
不过,在自我完全升华为人类自我的时候,也正是人将自己与其他物类并列起来的时候,也正是人寻找到了自己的源头,寻找到了自己源头的源头,寻找到了宇宙源头,并站在宇宙源头对自己进行观察的时候。
老子将宇宙之源称为“道”,将站在宇宙源头观察人、观察人世称为“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他说: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幻。
也就是说,能够知晓宇宙之源,能够站在宇宙的源头来观察现今的人世、现今的人,这才合乎事物的规律,这才能对现今的人世和现今的人有个透彻的认识。
为什么将宇宙之源称为“道”?为什么必须站在道的角度观察人?要理解这一问题,尚须继续顺着老子的思路往下走。
唯之与阿,相云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棋 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飏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载金碳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在这里,老子首先列了圣人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其中包括:常人将人世视为节日的庆典,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高高兴兴,而我却淡淡泊泊,像一个未明的婴儿,混混纯纯;常人好像很富有,而我却昏昏沉沉;常人目光犀利,而我却愣愣怔怔;常人都好像有什么新的发现,有什么新的收获,而我却一直顽固守旧,显得又古老又孤僻。
其次讲了我与众人不同的源由。在老子看来,作为圣人的我,之所以与常人有哪此多的不同之处,原因在于我的身上集中了人们的共有的善笥和信性,而我之所以拥有善笥和信性,关键在于我“贵食母”。
什么叫做“贵食母”。
“贵食母”,就是注重遵照母体遗传给我的原本之性。
我的母体是什么?
在老子看来,也就是人类之本、人类之根,说的具体一些,就是创造出人来的自然环境,他称其为“天地”。
为什么是指天地而不是指某个人呢?
那就是因为,作为圣人的我,已经不再代表某一个个体的人了,而是代表出类拔萃的人,代表人类中的先进阶层,或者进一步说,它代表着人类。
在老子看来,人类是由天地产生,所以以天地为母体,他说: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其意是说,天下万物都有个开始,这个开始也就是天下万物的母体。这个母体不是别的,就是天地。在天地产生之前,宇宙混然一体,无形无象,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所以称为“无名”;天地是宇宙中出现的第一对有形有象,可以用语言表达的东西,所以称为“有名”。
天地是万物的母体,人是万物中的一员。当认识到这两点的时候,当寻找到了自己的母体并将自己与万物并列起来的时候,也就是人对自己有了类别自我意识的时候。
不过老子还没有停止自己的探索,他仍在创根究底,追寻人的最终根源,追寻天地的母体。
在他看来,所谓母体,那一定与子体不同;如果相同的话,那也就是子体自身了,如何称得上是母体?
人的母体不是人,而是天地;天地的母体也不是天地,而是与天地根本不同的东西。
天地具有多种属性,而最根本的属性是有形有象,可以看见,可以听见,可以触及,按照母体与子体根本不同的逻辑推论,天地的母体肯定是一种无形无象的东西,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
有形有象,看得见、听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能用语言来表述,天地的母体不是这样的东西,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所以称其为“无名”。有鉴于此,所以《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
天地的母体不可用语言表述,没有名称,可是人们需要了解它,思考它,表达对它的感受和体悟,所以就不能不勉强给它起个名字。有鉴于此,老子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称其为“大”,那是因为它无形无象、无边无际,这比较好理解。为什么称其为“道”呢?那是因为,天地万物都是从它那里来的,最后又回归于它,它就好像是一条供天地万物来往的大道。
称其为“大”,那是因为它无形无象、无边无际,这比较好理解。为什么称其为“道”呢?那是因为,天地万物都是从它那里来的,最后又回归于它,它就好像是一条供天地万物来往的大道。
道是什么东西?
老子便说不来了。不是老子说不来,而是道自身不容再用语言来表达。如果非要对它有个交待的话,可以从两个方面来体悟:
其一,它无形无象无声无色,混混冥冥,什么具体的样子也没有。所以老子又称其为“无”。
其二,它无意无识无知无欲,自然存在,自然变化。所以老子说它无为、自然。
为了叙述上的方便,我们把“无形无象”、“自然无为”称为道的两大基本禀性,简称之为“本性”。
再往前推,道的母体是什么?
没有了,道就是宇宙的开端,不可能再往前推了。
为什么?
原因有地一:
其一,因为道无边无际。无边无际,则无限广大;无限广大的东西是不可能由其他东西产生的,因为从空间上说,它就是一切,除了它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东西的容身之所。
其二,因为道无终无始。无终无始,则无限长久;无限长久的东西是不可能由其他东西产生,因为从时间上说,它就是老祖,在它之前不可能再有其他东西的存在时间。
到此,老子找到了人的本根,这就是道。
道是宇宙的开端,是人的始祖,人由道而生,最后又复归于道;人由无到有,最后又由有变无。
道是宇宙的开端,是人的源薮。人从道那里得到禀赋,以道的本性为本性,以道的本性为自己的行为准则。
这就是老子得出的结论。他将自己的结论概括成了一段话,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其意是说:有一种东西是由混混茫茫的东西构成的,在天地生成之前它就存在了。听上去,它寂静无声上去,它茫然无形。自己独立地在那里存在着,永远也不会消失;周而复始地回旋着,永远也不会停息;我们可以将它当做天地的母体,因为天地人物都是由它产生的。我不知道它的名号是什么,给它起个字,称其为“道”;勉强给它起个名号,可以称其为“大”。因为它很大很大,所以由它的这里到它的那里,无边无际;因为它无边无际,所以可以延伸到遥远的至极;因为它延伸到了遥远之至极,所以就会向回返转。由此我们可以对宇宙的状况做这样的概括: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在宇宙这个大的领域中,有四种最大的东西,而人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天地是由道产生的,人是由天地产生的,天地的禀性是道赋予的,人的禀性又是天地赋予的,所以人按照天地的运行准则行事,而天地则按照道的变化准则运行;因为道是在那里自然而然变化的,所以道的变化准则是依照自然变化。
这里所说的人,已经十分明确了,他不但与万物中的他物相并列,而且与他的母体天地相并列,与他的祖体大道相并列,被放在了万物之上,列为宇宙之中的四大之一。由此可见,他已经不再是指人的个体,也不再是指人的群体,而是指人的总体,指由这一总体体现的一个类别。这缇一个高度抽象、高度概括的概念,是在人类与其他物类的类别分界的高度上使用的概念,是在人类与其他物类的类别分界的高度上使用的概念,是在人类与其他物在的类别分的高度上使用的概念,是一个类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是人类自我意识产生的标志人,是人作为一个物类进行自我探索的前提,更是人对自我本性、自我本质、自我价值探索的前提,是从本质上理解人生和解决人生问题的前提。
这里在谈人的时候,已经超越了人的自身,追溯到了人类的母体;不但追溯到了人类的母体,而且追溯到了人类母体的母体。也就是说,站在了宇宙之巅来观察人所处的时空位置,将对人的研究和观察放在了宇宙学说的指导之下。
这里在谈人的时候,已经不再局限于人的本身,而是从人与它的母体的关系上,从人与它所处的宇宙环境的关系上来讨论。认为人是天地的产物,而天地是道的产物,所以人就要认识天地的禀性,就要认识道的禀性;道的禀性是自然而然,天地的禀性源于道,也是自然而然,人的禀性源于天地和道,所以也是自然而然。
由此我们可以说:
老子在中国第一次提出有关宇宙的观念,并给它起了一个名称,这就是“域”;第一次从宇宙中选择出了四个大类,其中包括宇宙源头的道,人类借以生存的天和地,还有人自己;第一次将人作为一个独立的类展示在人的眼前,唤醒了人的自我意识;第一次站在宇宙的源头来观察人,探索人类自我,以此来确定人的基本特性和行为准则。
由此,在中国,人的智能开发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这就是以寻极溯本的方法求自我。
先秦易学的借鉴光大
站在宇宙论的高度观察知我、看待人生,这种思维方式影响深远,不仅是道家一家的传统,而且越出了道家,打开了易学思路,又通过易学打开了宋明儒家的思路,从而将整个中华民族的思维从“形而下”提高到了“形而上”的境界,由此影响到了近现代人,以至成了近现代探究人生本质的指导方法,成了近现代的中国人理解马克思主义人生理论的智慧前提。
继之者善 成之者性
《易传》的作者们认为,道是宇宙的大法,存在于人类和天地万物之中,是人类和天地万物存在和发展变化的内在根据。正因为如此,所以,在看待人类自身的时候,就必须以道为准绳:合于道的才是人的应有之性,才是对的,才是好的;不合于道的不是人的应有之性,是邪恶,是歪行,他们说: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犯不着矣。
其意是说:阴阳两个方面相互交替,这就是道,这就是宇宙大法,这就是人类和天地万物普遍遵循的规律。继承道,就是人的善行;成就道,就是人的本性。天下百姓都在每天命用它,但是却很少有人能真正解悟它,大部分人都是按照自己的特点去理解它,仁者见了它说它就是仁,知者见了它说它就是知,所以很少有人能自学遵循它。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易传》作者做了回答,他们说: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在他们看来,道是一种抽象的,看不的东西,它作为宇宙大法,贯穿于一切具体的事物之中,天地人物,概莫能外。不过在不同的事物之中表现出来的具体形式有所不同。比如在天表现为一阴一阳,一会儿黑了,一会儿明了;在地表现为一柔一刚,柔者为水,刚者为陆;在人表现为一仁一义,一方面待人要宽厚仁慈,另一方面自己要身正行直。
也就是说,《易经》作者们的视野已经超越了人世,瑟老庄一样,开始站在宇宙论的高度来看待人间世事,看待人生的基本准则和最高理想。他们虽然也把仁义视为人生的基本准则和最高理想,但孔子不同,在他们心目中,之所以要提倡仁义,那已经不再仅仅是人世安定的需要,而是出于更为深层的原由,那是因为仁义是宇宙大法在人世上的表现,是宇宙大法在人身上的表现,是人所不能违背的必然之则。
老庄之学的求我之路
老子追溯到了人类源头的源头,找到了看待人类自我、分析人类自我的准绳,这就是“道”。
由此,老子、庄子及老庄后学在观察自我、对待人生的时候,都遵从着一条基本的思路:按照老子的话说,这就是“惟道是从”;按照庄子的话说,这就是“以道观之”;按照王弼的话说,这就是“守母存子”;按照郭象的话说,这就是“人之因天”。将老庄的这种思维方式翻译成现代汉语,这就是以宇宙论为指导。
守母存子 人之因天
魏晋时期,道家发展到了一个特殊时期,学界称之为玄学,又称之为本因论。
玄学,主要是就其研究对象而说的。这时期的道家以《老子》、《庄子》和《周易》为研究对象。由于这三部著作神奥玄秒,所以称为“三玄”。由此研究“三玄”的道家便有了“玄学”之称。
本因化,主要是就其学说特点而说的。这一时期,道家的宇宙学说有了深入的发展。如果说,老子在创立宇宙学说时,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宇宙的起源上,那么,这一时期的宇宙学说,注意力则主要放在了宇宙的根据和凭借上。所谓宇宙的凭借和根据,是指宇宙之所以能存在和变化的原因和依据。学界将根据和凭借称为本,称为因,所以也就将从本因角度研究宇宙的道家学说称为本因论。
玄学家们的宇宙学说,与老子的宇宙学说中有不同,但有两点是一致的:其一是,研究宇宙学说是为了解决人生问题;其二是,看待人生问题,以宇宙学说为指导。这两点是从老子那里继承下来的,并且表现得更为鲜明。
我们先说玄学的贵无论代表王弼。
王弼继承了老子的宇宙学说,认为天地万物和人类是由道产生的。不过他特别强调的并不是道产生了天地万物和人类,而是道主宰着天地万物和人类,人类和天地万物依赖着道才得以存在,得以发展变化。也就是说,人类和天地万物都以道为本,以道为因。
道是什么?老子曾经给过两种基本属性:一种是无形无象,称之为“无”;一种是无知无欲,称之为自然、无为。王弼特别看重前者,认为道是“无”。
不过在这一点上,王弼又加上了自己的独特见解,认为“无”不仅惠无形无象无声无色,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而且是什么也没有,是与真实存在相反的一种存在。比如说到了形态,道就是无形态;说到了声音,道就是无声音;说到了颜色,道就是无颜色;说到了气味,道就是无气味,如此等等。
在王弼看来,宇宙间正因为有道存在,有无存在,所以才能有人类和天地万物的存在,比如说人,如果没有“无人”存在,也就不会出现人。因为所谓出现了人,从逻辑上讲,那首先必须有一种为人的出现准备好了的条件,而这种条件肯定不是人,而是“无人”。这种“无人”就是“无”,就是“道”。
由于王弼认为人类和天地万物都是依赖于这个无而存在和发展变化的,所以学界称他所代表的一派学说为“贵无论”。
王弼将产生、主宰人类和天地万物的道称为母,将被道产生、主宰的人类和天地万物称为子,认为儿子既然是由母亲产生,又是母亲所管教的,所以,要做一个与人的原本真笥相符合的人,要使天地万物按照自己的原本真性存在和变化,就必须恪守母体原有的本性,就必须恪守母体所赋予的本笥,他将这种观点概括成一句话,那就是“守母以存子”。其意是说,通过遵循母体所赋予的禀性来养护子体自身,通过遵循道所赋予的禀性来维护人的本性。他说:
夫载之以大道,镇之以无名,则物无所尚,志无所营。各任其贞事,用其诚,则仁德厚焉,行主正焉,礼敬清焉。弃其所载,舍其所生,用其成形,役其聪明,仁则尚焉,义其竞焉,礼其争焉。故仁德之厚,非用仁之所能也;行义之正,非用义之所成也;礼敬之清,非用礼之所济也。载之道,统之以母,故显之而无所尚,彰之而无所竞。用夫无名,故名以笃焉;用夫无形,故形以成焉。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举其末,则形名俱有而邪不生,大美配天而华不作。故母不可远,本不可失。仁义,母之所生,非可以为母。形器,匠之所成,非可以为匠也。舍其母而用其子,弃其本而适其末,名则有所分,形则有所止。虽极其大,必有不周;虽盛其美,必有患忧。功在为之,岂足处也。
整个一大段,主要是讲大道与小事、人性之间的关系,虽然也踏涉及到了大道与器物之间的关系,那也只是一种辅助说明。
仁义及礼,是儒家特别强调的行为规范和人之德性。对此,王弼并不反对,但却反对通过人为的努力来推行这经。因为在他看来,人的仁义之行和仁义之性,并不是人为努力的产物,而是大道存在的表现。大道是人间世事的依据和原由,大道是人间世事的主宰和裁判,而它主宰和裁判的基本原则不是别的,恰恰是自然无为。因此,越是用人为的力量推动它,就越是无离大道;越是无离大道,所推动的仁义和礼就越虚假,越背离人的真性。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呼吁“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举其末”,说“母不可远,本不可失”。换句话说,也就是要求遵从老子的基本思路,通过遵循宇宙大道来养护人的本笥。
我们再来看玄学的崇有论代表郭象。
郭象也主张从宇宙的本因上看待人类及天地万物,也主张站在道的角度来看待人类及天地万物,但他对宇宙的本因和道的角度来看待人类及天地万物,但他对宇宙的本因和道却另有新。他的解与王弼表面相合而实则相反。说相合,那是因为王弼将道视为无,郭象也将道视为无;说相反,那是因为王弼说的无是一种反存在,而郭象所说的无是不存在。
所谓反存在,是说这缇与现存的东西相反的一种存在。正像上面说的,在王弼那里,说到形象,道便是一种无形象,说到声音,道便是一种无声音,如此等等,而需要注意的是,王弼所谓“无形象”、“无声音”,并不完全是指形象和声音不存在,而是指一种与形象、声音相反的存在。做一个不很贴切的比喻,它类似于反物质。反物质,是一种与存在于现实世界的通常物质相反的东西,如反氢子与氢原子所带电荷完全相反,与氢原子的性能完全相反,但它也是一种存在的东西上。
而所谓不存在,与反存在不同,是指某种东西的不存在。比如说到形象,则是说形象不存在,说到声音,则是说声音不存在。换句话说,不存在,就是没有某种东西。
郭象说道是无,就是指道这种东西不存在。
在郭象看来,既然作为宇宙源头及人类、天地、万物本因的道是无,是不存在,那么老庄说人类和天地万物由道而生,以道为本、以道为因是什么意思呢?是人类和天地万物没有本因的意思。人类和天地万物没有本因,也就是它们各自以自己为本因,也就是这各自以各自的独立存在和独立变化为本因。换句话也就是说,它们都在自生自化,自然而生,自然而化,没有什么东西在主宰。
他在解说《庄子》“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一句话时说:
窈冥昏默,皆了无也。夫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何哉?明生物者无物而物自生耳。自生耳,非为生也,又何有为于已生乎?
也就是说,郭象从老庄的宇宙论推出了人类万物都自然而然地存在和变化,都以自己本身的自然而然为自己存在和变化的本因。学界称万物为万有,将郭象这种推崇万物自身的学说称为“崇有论”。
郭象由此出发来观察人类自我,分析人类自我。认为既然人类和天地万物都以自己本身的自然而然为自己存在和变化的本因,那么人也就顺着自己的自然而然变化好了,不要有在自己自然本分之外的非分之想和非分之行。
他把人的自然而然称为“天”,把人凭借自然而然称为“人之因天”,把人自然而然的变化称为“独化”,把人的行为与自己的自然本性相互弥合所达到的天衣无缝的境界称为“玄冥之境”,说:
故人之所因者,天也;天之所生者,独化也。人皆以天为父,故昼夜之变,寒暑之节,犹不敢恶,随天安 。况乎卓尔独化,至于玄冥之境,又安得而不任之哉!
由此看来,虽然郭象将衡量人类自我的准绳最终归结为人的自身,但这种结论仍然是从老庄宇宙论的高度推导出来的,仍然是以宇宙论为指导的。
由此我们可以说,老子开创的,以宇宙论为指导观察人类自我,看待人世人生的思维方式,在道家的那里形成了传统。
宋明硕儒的高扬奠基
从汉代开始,儒家学者特别推崇《周易》,将《易经》和《易传》合为一体,作为遵从的经典,并放在《诗》、《书》、《礼》、《乐》、《春秋》之前,尊为六经之首。
由此,《易传》从老子那借来的思维方式传入了儒家,《易经》作者们用老子的思维方式解说人生,在儒家学者的脑海中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特别是到了宋代之后,这种思维方式成了儒家学者的基本定式。每当他们在谈人的时候,无论是谈人性,还是谈人生,无论是谈人心,还是谈人行,总是要从人的源头,从宇宙那里寻找根据,总是要把它们归结为“天道”,归结为“天理”,而他们所说的“天道”和“天理”,也就是《易经》作者从老子那里借用的道。在这一点上,他们与儒家师祖孔子大不相同,而更像老子,虽然他们自己并不承认。
比如北宋五子,南宋朱陆,明清之际的王船山等,除了王阳明心学一派之外,宋代以降的著名大儒,莫不如此。他们都把仁义礼智信作为人生的准则,就这一点而言,他们都是儒家,可是又都认为,仁义礼智信来源于天,来源于道:正因为宇宙有道,天有天道,所以人才有人道;正因为宇宙有理,天有天理,所以人才有世礼;仁义礼智信是宇宙之道、宇宙之理、天道、天理在人身上的体现。
就其以宇宙之道解说人生之道的思维方式而言,又可以说他们是宋明道家。
三纲五常 理之流行
南宋时期最著名的儒者有两个,一个是朱熹,一个是陆九渊。他们的具体学问各有不同,但是就思维方法而言,谁都没有离开北宋五子从老子那里继承下来的路子。
比如朱熹。
朱熹认为人类和万物是由天产生的。天是宇宙的原本,在天之前没有什么东西再存在了。而天具有双重属笥:一者是有形体的,是构造物类的质料,这就是气;一者是无形体的,是使物类之所以能成为物类的道理,这就是“道”和“理”。因为道理是天地万物之所以产生和所以存在的终极原由,所以又称为“太极”,它的具本内容则是事事物物都是成双成对的道理。
宇宙之中只有一个太极,但是它却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每个事物之中都有一个完整的太极,就像月亮只有一个,但是它映照万川,每条河流之中都有一个完整的月亮一样。由此,人以太极为本,按照太极的道理行事;天理在人世上的体现就是人礼,天理在人身中的体现就是人性。人世中的三纲五常都是天理流行的变现。
太极只是极好至善底道理。
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其张之为三纲,其纪之为五常,盖皆此理之流行,无所适而不在。若其消息盈虚,循环不已,则自未始有物之前以至人消物尽之后,终则复始,始复有终,又未尝有顷刻之或停也。
这“道”,这“理”,这“道理”,这“太极”,说来说去,也就是一个东西,亦即宇宙的根本,天地万物、禽兽人类的根基。不但人性来源于它,而且人世的三纲五常都来源于它。因此,要知晓人,首先要知晓这个道,要知晓这个理。只有以这宇宙的根本道理推及人事,才能对人有一个透彻的了解。这就是朱熹的基本思路。
再看陆九渊。
陆九渊在接受“道”、“理”是宇宙根本大法的前提下,更强调人心。他认为人心是“道”、“理”的体现。
在陆九渊看来,道与理本是一个东西,只是在谈不同问题时,说话的角度不同,所说事物的意义不同,所以使用了不同的字眼。“道”与“理”二字在涵义上虽然不同,“道”是遵其而行之意,“理”是顺序、条理之意,然而二者所指,都是宇宙间普遍的根本的法则。所以他说:
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岂容以字义拘之乎。
在陆九渊看来,道、理为宇宙的根本大法、普遍大法,不仅天地不能逃避,不能违背,人类也不能逃避,不能违背。谁要想逃避道、理,就会遭受灾祸。他说:
此理塞宇宙,谁能逃之?顺之则吉,逆之则凶。其蒙蔽则为昏愚,道彻则为明知。昏愚者不见是理,故多逆以致凶。明智者见是理,故能顺以致吉。
正因为道、理是宇宙的根本大法,所以,人的本心,人的仁义之心便是道、理的体现。从这个角度来说,道理就是心,心也就是道、理,知晓了心也知晓了道、理,而要想知晓心,也就要知晓道、理。
所以他说:
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