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洁:商务印书馆学术编辑中心文史室主任、副编审。《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责编之一)获中国出版集团公司第六届出版奖优秀编辑奖;《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项目负责人)获中国出版集团公司第七届出版奖优秀编辑奖。所责编的《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中国艺术史纲》等获教育部人文社科著作二、三等奖。
去年12月21日晚,我最后一次见冯其庸先生,他侧卧在医院的病床上,发出轻微的呻吟,显得很不舒服。但见我一下掏出六本《风雨平生》的样书,他连忙让护工扶起身,坐到沙发上,戴上老花镜,用手抚摸着样书,一页页摊开,激动地说:“你看看,我快九十五岁还出了新书。”我不禁暗叹:“冯老的心气儿真足!”未料,一个月后冯先生便静静地离开了。
《风雨平生》是冯老生前特别看重的一本书,出版后友人吕启祥、柴剑虹、孟宪实、朱玉麒纷纷刊文推介,并荣登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和“中国好书”的月度好书榜,赢得很多读者尤其是中老年读者的喜爱——这自然是因为他们在书中看到了自己所熟知的那些人和事,尤其是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那个被激荡被裹挟的思想历程——但是,我想冯老或许希望从年轻朋友那里也能得到共鸣。因为在我看来,书中的冯先生更像一个干劲十足的年轻人。
冯老像一位急公好义的侠士。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85岁的他接连创作46幅书画义卖赈灾。他认为汉画像研究的紧迫性和重要性不亚于敦煌学研究,每逢汉画学会亟需资金支持,他都不顾高龄,创作多幅字画,甚至累垮了身体。他一生交游甚广,满腔热诚地为朋友出谋划策,分忧解难。1950年,他曾帮助金庸的哥哥查铮弘安排工作,解决生活困难,改革开放后,金庸听说此事,便向冯老致谢,此后两人时常通信而成至交,足见冯老身上定有金庸笔下的侠士之风。冯老这一生随时随地不知帮助过多少人,特别是年轻人。1999年,中国的西域学研究正处于无人问津的困境,北京大学历史系的荣新江教授主持《敦煌吐鲁番研究·吐鲁番专号》遇到经费困难,冯老解囊相助,使之顺利出版。2005年,冯老在人民大学国学院创办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亲自敦请在海外留学多年的藏学专家沈卫荣回国主事,沈卫荣常常感慨:“要不是冯先生招我回国,给我创造了难得的学术平台,真不敢想象今天的我又会在世界哪个角落漂泊?”这其中更不乏普通人。纪峰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从小捏泥人,捏得栩栩如生,想考中央美院,冯老不想他被条条框框束缚,便领着他四处周游,吸收民间文化的养料。现在,纪峰已是年轻有为的雕塑家。海英16岁从农村老家出来,到冯先生家帮忙,冯老见她爱读书,便手把手教她查考古书、校订文稿,让她帮着录入文字、排版制图,二十年来,海英边干边学,成长迅速,经冯先生推荐,到出版社工作……
冯老是名符其实的学痴,他不仅是著名的文史学家、红学家,而且在书法、绘画、文物鉴赏收藏等领域也取得了非凡成就。这里面自然有天赋,但更重要的是日积月累的不懈努力。他去世前几天在接受记者的专访时说,自己下的都是笨功夫。像早年关于《红楼梦》的版本考证,“研究庚辰本,我用最笨的方式。我用各个本子跟庚辰本来对,一句一句对”,最后写出了他的代表作《论庚辰本》。为了练习书法,他把字帖挂得满屋子都是,以至出来进去都能读帖背帖。冯老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刻苦自学,是因为他小时候迫于家贫和战乱屡屡辍学,不得已只能边放牛边读书,他出身农民,学过技工,当过士兵,“十年浩劫”之后,好不容易可以潜心治学了,他总是废寝忘食地工作,家里的灯光从未在夜里两点以前熄灭过。冯老对我说:“当官、做生意有意思吗?我觉得没意思,还是做学问最好!”
这几年,为了书稿的编辑工作,我曾几次前往通县张家湾小院拜见冯老,冯老总是坐着,很少走动。我很难想象,《风雨平生》中的他曾经是一个行走江湖的驴友。他在陕西“四清”期间,利用节假日翻身越岭,探访古迹。“唐诗里所写到的地方,比如说杜甫住的地方、唐玄奘埋骨的兴教寺、神禾塬上的香积寺……我所知道的这些名胜古迹,凡是我能走得到的地方,我都去做历史调查。”而后从事曹雪芹家世考证,他先后前往辽宁、山西、浙江等地县乡查访碑刻和史志。最令人惊讶的是,他曾经三上帕米尔高原,十赴新疆,穿越罗布泊、楼兰、龙城、白龙堆、三陇沙入玉门关,查实了玄奘自于阗回归长安的最后路段。与普通驴友不同的是,就他而言,行万里路是以读万卷书为基础和前提的,而将文献记载、地面遗迹的调查、地下发掘的新资料三者结合,成为他从事文史研究颇有心得的学术路径。
《风雨平生》中的全部文字经过冯老反复校阅五遍,述说着他的苦难,他的信念,他从未停止的脚步和永远年轻的心……封面底色是他选的暗红色,并一再嘱咐“不要太艳”。“风雨平生”四个大字,是先生的亲笔题签,2015年底发来,尚挺拔有力。封面上没有常见的传主头像,只有左上角的双龙饕餮纹半瓦当,为先生所藏文物,隐隐透露出传统文化是他一生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