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何兹全先生于2011年2月15日晚8时去世。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纪念老师,经过一天徒劳的打电话,联系火车票之后,慢慢地觉得应该写点什么,晚上刘九生先生特意从美国打来电话安慰我,也说写点什么吧。
一、偶然报考,侥幸录取
读硕士期间,很早就打算念博士。当时想跟随田余庆先生,得知田先生不招生之后,只能将专业确立在硕士期间用功的方向:隋唐五代史。给国内几位中年的隋唐史导师写了信。回信的只有北京大学荣新江先生,是他的博士生余欣代写,介绍注意事项非常详细。这样我就打算报考荣先生的博士。
当时,几个朋友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博士。他们对我很关心,觉得荣先生偏重敦煌学,并非我倾心的纯历史学,在上何先生的课的时候,很热心地向何先生谈起我。何先生已经有几年没有招学生,欢迎我报考。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很兴奋。从本科开始,就对魏晋南北朝史感兴趣,毕业论文写的是北朝史。于陈寅恪先生,以及四大名旦:周一良、唐长孺、王仲荦、何兹全,加上田余庆先生,我是奉为偶像的。田余庆先生比较年轻,觉得有可能亲炙,其他的先生我都没敢想过能做他们的学生。这个意外的惊喜之后,我基本上放弃了准备北大考试,将重心转移到魏晋南北朝史。朋友赵满海将他收藏的《读史集》相赠,马学清特地到国家图书馆为我复印了《中国古代社会》。陕西师大图书馆里面收藏的能够见到的何先生的论著和他编的书,基本上都读过了。
2002年3月中旬的考试,考砸了,外语听力基本上没有听懂,后来知道得35分。是何先生从中斡旋,我才得以被录取。臧文旭老师告诉我这个消息之后,我不是很积极。因为肯定是自费。作为农家子弟,我不能再增加父母的负担,所以选择去工作。对于何先生,我很感激,打电话给先生,解释了我的顾虑。何先生表示理解。过了几天,臧文旭老师又打来电话说不是自费,费用减免一半:有个学生不想上了,我和谢乃和兄分享了这个名额。这下还把我给难住了:去宝鸡文理学院的协议都签了,课程都安排了,再说一万八千元的学费我也交不起。又一想,何先生和北师大历史系,为我费心如此,不上恐怕太不识抬举了。刘蓉师姐的劝导,更在张艳云、吴洪琳两位老师,赵豪迈杨小慧兄嫂的资助下,我决心去北师大学习。打电话给先生的时候,听出来他很高兴。
没有何先生从中斡旋,我不可能在2002年读博士,人生的轨迹肯定是另外一种,而且是更为曲折的一种。对于这一点,我深深感激。
二、面试
考博士,笔试之后是面试。外语考得不好,但是对于面试,我还是很认真地对待。早上起来特地洗了澡,早早来到小红楼外等,九点钟准时敲门。开门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奶奶。我当时就有点蒙,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老奶奶和颜悦色,拉着我就进了书房。何先生和宁欣老师、曹文柱老师已经在等。秘书是何先生的硕士,王伟。
当时,91岁的何先生状态不是很好:有点浮肿,脚上穿的布鞋鞋面是剪开的,眼角还留点泪花,说话也有点颤。我当时真是很担心:假如上了博士,老师能坚持多久?没想到九月开学,见到了一个不让人扶,健步如飞的先生。
面试,没有问过任何学术问题。三位老师在聊国际形势,我和王伟在旁边听,老奶奶不时进来张望,给点喝的。
何先生在电话上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抗战期间,王利器去重庆考傅斯年的研究生。开考不久,日本飞机来炸,来来回回跑警报七趟,考试没有结束,就到吃饭时间了,傅斯年招待王利器吃饭。吃完说,不用考了,你已经被录取了。何先生用这个故事,安慰考试失利的我。后来我才知道,何先生考察学生不重视考试。宁欣老师是我硕士论文的评议人,肯定给何先生讲了一些好话。
三、上课
九月开学,给何先生打电话报到,先生让第二天去家里。清晨八点,我就到了小红楼下,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在门外徘徊,遇见了韩国师兄安询亨。进门之后,我奉上礼品:绞股蓝一盒。先生立刻规定,上学期间,不要给老师带礼品。以后工作了再带。礼品没有强行退回,这是通人情之处。不久陈琳国老师和刘蓉师姐,来自韩国的朴寿晶师姐,也到了。先生又规定,以后礼拜三、礼拜六上午都是上课时间。地点是他的书房。之后的三年除过寒暑假,有两年半的时间,礼拜三、礼拜六上课是雷打不动的。
何先生对他的上课很重视。上课期间,书房是紧闭的,郭先生(何先生的夫人郭良玉师母)也不允许进来。上课期间,曾经有多位来访者被拒之门外。有些不能不见一下的。何先生出去,稍坐,对客人说,我在上课,然后回到书房上课。被拒绝者,就有北京师大的校领导和新上任系主任。
何先生的教学目的没有达到。他是很想讨论一下”魏晋封建说”、”亚细亚生产方式”等问题,可是我们大概没有一个人对这些问题感兴趣。所以,谈着谈着,就谈到伊拉克战争、非典,东北亚的国际形势、国民党的历史,或者就谈到胡适、傅斯年、何柄棣、启功等问题上去了。甚至从韩国师姐的发型谈到女性问题上。03级的石俊志加入上课之后,就聊得更远了。本来郭先生是不让进来的,常常一小时之后,她就拎着点心、热水瓶进来,要求茶歇。进来之后就不走了,保证坐着听不说话,实际上还是要插话。礼拜六又是何芳川看望父母的日子。有时候回来早了,也要求听听。芳川先生口才真好,他一加入,话题就更加离题万里。听了近三年的课,各种各样的话题都谈了,就是没有认真讨论史学问题。
参加这样的课,有时候还真是负担,现在回想,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虽然没有谈“魏晋封建说”,不等于我们没有学到历史:怎样看待胡适、傅斯年,怎样看待何柄棣、余英时,怎样看待周一良、启功。何先生跟他们亲自交往过,见解往往不同流俗。比如,说启功先生是道家,是庄子的道,不是老子的道。先生将这句话讲给启功之后,启先生说,我以后就管你叫哥了,这个哥叫的有点晚。
上百次的家中授课,我深切地感到,何先生的家真是美满。经常我们到了之后,郭先生正给何先生按摩,上课中间,给何先生端来水,端来药,端来水果,一边往进走,一边弓着腰坏笑,一边叫”老爷”。在外面走,何先生经常拉郭先生的胳膊,生怕莽撞的师母乱走。一次吃完饭,往回走,有位老校工蹬着电动三轮车过来。何先生挡住,问来问去,最后给郭先生说:”咱也买一辆,我把你拉上。”在何芳川先生面前,老两口更像一对孩子。
四、师母郭先生
在校期间,我帮助何先生收发邮件。每天到何先生家去一次。每次都见不着先生,开门的是师母,经常是从门里递出来一瓶饮料或者一个水果,每天都有,不能不拿。不拿,就虎着脸,说:长者赐,不可违。有时候,让进门,进门后不见先生,先生在书房里伏案写作,或者看书。师母交代点事情,或者聊聊天。
聊天,就说明今天心情不大好,或者有点寂寞。有一次,下雨,送完报纸,聊了几句,送我出来,走到楼门里,忽然要给我诵诗:可能是抗战时期的诗,诵读的那是抑扬顿挫,令我担心的是还有动作,九十岁的老人大幅度摆动,可想我当时的压力。诵完,我赶忙告辞。
何先生是学者,看得高远,却怯于行动。郭先生性格豪爽刚烈,敢作敢当。师门中间流传师母的逸事不少。经典是打警察。抗战期间,逃亡到了长沙,在街上逛。看见警察打一个妇女,师母上去就打警察,都打出血了。郭先生是家里的领导,有师姐告诉我,何先生也怕郭先生。我们都同意。
我爱书,到先生家坐下后,眼睛转来转去看书名。有一次师母就给我说,去别人家里做客,眼睛千万不能转。经常问,给父母打电话了没有?要说没有,就很生气。过年回家的时候,去辞行。郭先生总要我坐下聊聊。然后,给我父母一些礼物。当时我没有对象,郭先生给我物色了一个,后来听说我要回西安,就没有提起过。
有时候,郭先生就像个孩子。楼前是学校幼儿园,当时正要盖个三层楼。师母立即写信抗议,说是挡住了她家的光线。学校要砍树,写信抗议。学生倒米饭,扔馒头,写信给校领导反映。我知道,郭先生爱玩玉石之后,就在西安给她带过一些假玉器,她非常喜欢玉石雕的小兔子。有一回,她很难过地对我说,”任继愈的老婆”将小兔子要去了。送出之后,她有点舍不得。我立刻答应下次给她再带,她才高兴起来。毕业之后,我曾想去北京看老师的时候,给郭先生带点值钱的玉器,没想到她06年就去世了。
郭先生写的《平庸人生》,中华书局出了,是非常生动的自传。
五、先生对我的教诲
何先生说,他的学生没有一个跟他学。其他人我不敢说,我做学问的路子的确是学习黄永年、田余庆二位先生多于何先生的。虽说如此,何先生对我的影响也很大。
何先生收了我们几个学生之后,明显感觉他有压力了。好几次跟我们谈论文选题。给我说:你看是不是沿着硕士的方向,写个”隋唐时期的洛阳”。我很固执,拒绝了。我想,我是来学习魏晋南北朝史的,不写隋唐史论文。现在看起来,何先生建议的题目是个富矿。如果做这个题目,说不定我都弄出点动静了。
虽然他没有说啥,我能感觉出来,他有点担心我。03年暑假,我没有回家,7月初吧,我去给先生送报纸,顺便带去了一篇关于北魏孝庄皇帝的论文。几天后,去见先生,注意到他态度有变化。让我坐下后,还给我一把扇子,说,热了就扇扇,谈了谈家里没有装空调风扇的道理。之后,又夸起来小红楼好,住在里面之后,这几十年顺风顺水,风水很好。聊了半天,将论文交给我,说:写的不错,就这样写下去。过了一段时间,又叫我去,说:你的逻辑不行,看点逻辑学的书吧。
何先生2003年发表于《文史知识》的《读三国志札记:荀彧之死》,对我有很大的影响。这篇文章的手稿,交给刘蓉师姐录入电脑时,我借来复印,仔细学习过。荀彧之死的悖论就在于,他早年那么拥护曹操,为何晚年反对曹篡夺?何先生从思想观念史入手,来解读这个悖论。从中古时期的君臣关系来谈荀彧的悲剧。中古时期的君臣关系,并非简单的指皇帝和大臣的关系,上下级之间也能结成君臣关系。一旦委质为臣,就要绝对效忠,君父也不能干涉。荀彧本来是曹操的幕僚,和曹操是君臣关系,所以他效忠于曹操,而非汉室。后来,他担任了侍中,就和汉献帝建立了君臣关系,所以荀彧改为效忠于汉室,反对曹操的篡夺。这篇短短的札记,却是在一个宏阔的视野下来观照,结论可信。尤其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可谓明快。后来我研究范晔,就模仿了何先生的方法。
六、师者的风范
何先生对我的影响不仅仅在学术上,在做人上一样为我的楷模。先生经常是慈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严肃,不用说更激烈的情绪表达了。毕业前,师母对我们几个学生有些小误会,从先生那里我们没有感觉到什么,还是那么慈祥。
著作出版后,先生自然地留给每个学生一本。刚入学,就得到一本精装的北师大版的《中国古代社会》。之后的《中国古代及中世纪史》、《中国文化六讲》,早就签好名放在那里,等我们去上课,就笑眯眯地给每个人一本。09年4月,我去北师大开会,看望先生,先生让我开完会再来。临行告别的时候,先生送我一套新出的《何兹全文集》,说,手颤,就不题字了。
每年先生和师母都要请学生吃饭。我们请他们吃饭最后也总是,师母付账。北师大实习餐厅是何先生请客的御用馆子,服务员也习惯了只接受师母付款。09年,98岁的先生照例掏出几百块钱交给宁欣老师,让她请我去实习餐厅吃饭。
上学期间,先生多次问起我是否要留北京。04年冬季,何先生知道我要回陕西师范大学,特意将我叫去,问我:是不是要他给赵世超校长写封推荐信,还说史念海先生要是在就好了,史先生是他的好友。最后先生还是写了一封措辞略显夸大的推荐信给陕西师大。
这是老一辈学者的风范。这是一种让人温暖的传统,虽然这个传统现在已经难以为继。我很幸运,得到了何先生、郭先生的关照。
七、怀念
越是美满的家庭,成员对家人的依赖也就越强烈。芳川先生、郭先生相继去世,何先生其实已经受到致命打击。我在09年两次去看望了先生,觉得先生很寂寞。我亲眼看到,他对保姆岳兰荣女士的依赖。安询亨师兄、刘蓉师姐和我去二炮总医院看望先生,临别,先生一定要送我们。在电梯口,刘蓉师姐和老岳去说悄悄话。看不见保姆,何先生在轮椅上很不安,看到老岳走来,才安定下来,放心了。现在,先生一家三口团聚了。
先生走了。以后去北京,就不能去小红楼看望老师,那怕是短短的一握手,也是对学生莫大的安慰。
先生,您一路走好。
2010年2月16晚-17日午时12点14分
学生苏小华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