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艾青是在1978年夏天。那年大陆刚开放,国侨办主任廖承志邀请香港出版界代表团访问内地(团长是香港出版家蓝真先生),我也是代表团的成员。
第一站是首都北京,其中由官方安排的活动之一,是让“文革”后新复出的文艺家与我们会面,画家有李可染、黄永玉、华君武等等;作家、诗人有姚雪垠、贺敬之、臧克家等等。我与同行的香港诗人何达,满以为在这个场合可以见到心仪的诗人艾青,结果艾青却没有出现。
持聂华苓所给的地址,我与何达在北京民族饭店雇了一辆车子,决定私访艾青。车子穿街走巷地兜了好一会,终于在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找到门牌。
原来艾青虽然返了北京,却还未正式平反,到了翌年他才正式恢复荣誉和享有政治地位。我第一回见到心仪的诗人,也许因为太兴奋了,真不知从何说起。艾青、高瑛夫妇因“拨乱反正”,恢复自由身,虽回到北京,脸膛仍流溢着新疆的阳光,红彤彤的,加上他们热情可掬,令人有一见如故之感。
高瑛满脸歉意地说:“你们是远客,没有好东西招待。”说罢从双架床床底摸出一个大西瓜送给我们,说是刚从新疆捎来,让我们带回酒店吃。
其景象今天忆起,仍历历在目。记得那次见面,艾青问我最喜欢他哪一首诗,我说了两首诗名,一是《我爱这土地》,一是《时代》,后来艾青特别誊抄了《我爱这土地》给我做纪念。这首写于1938年的诗,是艾青的成名作,表达了他对历经磨难的祖国的深沉感情。
打从1978年认识艾青伉俪开始,我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从未间断过通函。双方来往的信函,始初是由艾青亲自执笔,后来均由高瑛代笔。
我在这里选两封艾青的亲笔信。一封写于1978年12月27日,一封写于1979年4月24日。
耀明先生:
不久前收到你的信和贺年片,昨天又收到挂历,一并谢谢你了。
我从大庆、鞍钢回来,一直忙得不亦乐乎,把许多该写的信都拖延下来了,真对不起。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的确写了不少东西,有些是逼出来的,这样下去很危险──完全陷于被动了。要把被动的局面扭转过来,还得费一些时间,欠下的文债太多了。
你写蔡其矫的文章我已看到了。他回福建之后曾来过一信,我还是因为忙,至今还没有给他回信。
人民出版社的范用同志曾说要把我写的《艾青诗选·自序》给你在《海洋文艺》上发表,也要我通知你,我因为考虑到《海洋》可能不太合适,所以没有告诉你。我不知道他是否已把稿子寄给你。
我考虑的是:《海洋》的读者对象主要在东南亚一带,而我的稿子多少有些烟火气,读了会呛人的。这个稿件不合适,我可以另找一点抒情味些的再给你,你看怎么样?你们需要怎么样的文章不妨告诉我,即使我自己写不出,我也可以代你们约稿。
这边的印刷很慢,我的诗选据说要在明年四五月才能出版,等出版了一定寄你请指教。
匆匆祝新年快乐!高瑛问候你。
艾青1978年12月27日①
耀明先生:
来信收到,林信先生与“大一”设计公司经理由张仃陪同于临走前一天到我家,吃了一顿极随便的便饭,两人拍了一些我收藏的册页,林信并送我一架录音机与小型电子计算器,我都只好收下;他也带来你给我的一罐高级咖啡,谢谢。
关于林信所赠的东西,请你给我出主意究竟如何报答才好,请你直说,因你是我的朋友,用不到客气。
我的三国之行,是否路经香港不得而知,我个人当然很想能走香港,因我所到过的香港将过去了半个世纪,变化一定很大。如路过香港将拜访你,也可以见见你的夫人。
《在汽笛长鸣声中》剪报均已收到,勿念,错字不少,只得由他去了。所谓稿费,请存你处。我和高瑛都准备给《海洋文艺》写稿。
此间外文局出版的《中国文学》下期着重介绍我的作品,你如需要,等出版后将寄你。
去年一别又已半年,不知你何时能再来?
请告诉我:你需要什么人的画,只要是我熟识的人,我都可以代求。
顺祝编安。高瑛问候你。
艾青 1979年4月24日②
这些信件,令我重温起艾老待人的热情、诚恳、宽厚与周到,我无比怀念!
作者注:
①艾青从新疆劳改返北京后,获中国作家协会邀请参观大庆油田和鞍山钢铁公司。我于1978年夏天在艾青家认识闽籍知名诗人蔡其矫,返港后,我写了一篇《速写抒情诗人蔡其矫》,发表在香港《新晚报·风华版》。发表后,曾寄奉艾老指疵。《艾青诗选·自序》即是《在汽笛长鸣声中》。香港《海洋文艺》乃刊物,我曾在那里当编辑,主编是吴其敏先生。
②《在汽笛长鸣声中》是艾青复出后第一本诗集的序言,是高瑛大姐之前寄给我并转送《新晚报·风华版》刊登,结果报纸出来后,发现有不少错字。信中提到的《中国文学》是英文版,由作家凤子的美国籍丈夫当主编。艾青早年在法国习画,认识不少画家。他问笔者需要什么画,我不便造次,所以一直没敢请他代向画家索画。他后来在1979年赴美国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途次香港,捎了一帧张仃的焦墨山水画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