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初,古老的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里,聚集着多位非常著名的学者。他们的专业素养一流,为人却很低调,从来不会“炒作”,只知道踏踏实实地做学问,学生们受益匪浅。不幸的是,1957年忽然来了一场现在已是人所共知的“阳谋”;更不幸的是,来北京师大“领导”这场运动的一个大人物,是现在也已人所共知的“整人”能手,“文革”结束后才听说,他当时提出的口号是:师大重点打教授,北大重点打学生。
于是乎,我们的多位老师都惨遭毒手。刘盼遂先生绰号“活字典”,是训诂学专家。其他大学的教授有不认识的古字,也要来请教他。他有句名言:“书必读秦汉”,从来不读当前的报纸,竟然不知道有《人民日报》,被迫开会时,他就沉默,沉浸在故纸堆里,不关心“时事”,这样的生活方式,使他逃过了1957年的一劫。他是“文革”开始后倒下去的,此事后面再表。人不可貌相这句俗语,在刘先生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50年代中期,我们上课有固定的教室,在文史楼二层。不像有些学校的学生那样,需要提着空饭盒在校园里奔跑着换地方听课。每逢课间休息的时候,我都会离开教室,到走廊里转转,换换空气,放松一下。每当我走到系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总能够看见屋里有一个老头,他的个头不高,带着一顶蓝色布帽,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蓝布中山装,典型的老工人模样。
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幅深度眼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他常常提着两只暖水瓶,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去锅炉房为办公室打开水。有时也会站在办公室的门里,认真地端详脚步匆匆、来来往往的大学生。看惯了盛装华服的教授,年轻而浅薄的我误以为,他可能是系里的工友。大二的时候,我们的课程表上出现了“训诂学”的字样。这门课的名字很新鲜,大家都坐在位子上静等。上课铃响后,走上讲台的,竟然是经常为系办公室打水的那位老头。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开始讲课了,原本木讷的表情渐渐地生动起来,他把一个又一个生僻的古汉字写在了黑板上,他对所书写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感情,仿佛这些字都是他的孩子。他讲它们的来历,讲它们的读音,讲它们的涵义,讲它们的变化和演进,讲此字与彼字的比较,等等。他爱他写下来的每一个古字,他赋予每一个古字一段故事,当他讲述它们的故事时,他的神采飞扬,使我这个本来对古字缺乏热情的学生,也被感染得兴趣浓厚起来。记得他给我们讲解,为什么古代烽火台警告敌情出现的时候,要烧狼粪。因为用其他物质做燃料,冒出来的烟经不起风吹,刮风的时候,烟会被吹弯,风大的时候远处看不见;只有狼的粪,不管风有多大,它冒出来的烟,永远是笔直的。他还给我们讲:为什么在封建时代,皇帝死称“崩”,诸侯或大官死称“薨”,而百姓去世称“死”。因为皇帝死了如“山崩地裂”,动静极大;大官死了如“山鸣谷应”,动静也不小,但不敢与皇帝比肩,一定要比皇帝小些;百姓离世,如同把一瓢水洒在沙地里,“丝”的一声,响过就完了。
所以才有“崩”、“薨”、“死”之分。等等,等等。刘先生的生活方式很保守,他的家在城里,独门独院,平房。50年代中,师大的院子里盖了6幢小红楼,每幢2层,请12位资深教授入住。校方请刘先生搬进来,刘先生谢绝,理由是:他和他的夫人都不习惯住楼房,另外,他的书太多,楼里放不下。我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刘先生,我从事的工作也与训诂学不沾边,我只是刘先生的众多学生中的普通一员。可是,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刘先生讲课时的音容笑貌,仍然如在眼前。
我离开母校后7年,“文革”爆发,不久,就传来了刘先生自杀的消息。“红卫兵”小报上登载着刘先生“自绝于人民”的流言蜚语,真实的情况却不得而知。若干年之后,才有老同学告诉我,原来是一个当时炙手可热的“青年历史学家”,觊觎刘先生的珍贵藏书,命令师大的“造反派司令”带着红卫兵去刘先生家里抄家,把刘先生视为生命一样的书籍全部拉走了。刘先生受不了这个打击,在自家的水缸里自尽了。我对刘先生充满了敬意,不仅是因为他的学识渊博,他的认真、细致、严谨的治学态度,同时刘先生还让我悟出了一个浅显的道理:看人不能看外表,一个外表并不出众的人,他的内涵和修养很可能是非常出类拔萃的,这是20岁时的我从刘先生身上学到的另一种学问。从此以后,我便坚持着这个“阅人观”。刘先生学富五车,不攀附权贵,也从不炒作自己,讲课时深入浅出,没有不知所云的哗众取宠。虽然我只是他的一名普通学生,我愿意把他的英名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也希望有更多的人了解这位大学问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