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量
武昌东湖长天楼上的楼名匾额,共有两块,一块比较新的,容易识别,一看就是大家熟悉的“毛体字”,是后人从毛泽东手迹中的集字。而挂在二楼正中央,朝向湖水的那块匾额,比较古旧了,也没有任何署名,一般人都不知道这字体娟秀的“长天楼”三个字出自何人之手。每次我陪外地来的文化界客人登楼,都会故意先卖个关子,考问一下客人,是否熟悉这是谁家书体?但来客大都茫然摇头,不敢断定。有几次还是陪两位书法家登楼的,结果也是一样。于是我就带点卖弄见识的意味告诉客人:这三个字出自近代学者谢无量之手。不过,有的朋友似乎对“谢无量”这个名字也有点茫然。这就不能不让人顿生“旧时王谢堂前燕”感慨了。
谢无量(1884—1964)是四川乐至人,字大澄,号希范,后易名沉,字无量,别署“啬庵”。他是近代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谢生于清末,少年时即以诗名世,人称“神童”,却又鄙视科举,不齿应试。1901年曾与李叔同、黄炎培等一同考入南洋公学,课余与马一浮等创办翻译会社,编辑出版《翻译世界》杂志,同时也与章太炎、邹容、章士钊等交游,为名重一时的《苏报》撰稿。
1906年,谢无量赴京任《京报》主笔,撰写社论和评论时事。三年后返蜀,被聘为成都存古学堂监督(校长)。其时清廷宣布停止科举,然又倡导“保存国学”,在全国创办了七所“存古学堂”,成都亦居其一。谢无量当时已拥有“蜀中奇才”美誉,却以一少年“白丁”身份,担任了以“秀才”为学子的成都存古学堂监督,兼授词章,教学之余,潜心研究古典文学。是年秋天,四川成立“咨议局”,谢与张澜等一起参加立宪运动,并受托撰写《国会请愿书》,其中有言:“天下情势危急未有如今日之亟者,内则有盗贼水旱之警,外则有强邻逼处之忧。……当局宜博咨天下之贤士,群策群力,急起直追,以救危之于万一。”他在请愿书中呼吁当局,“亟盼速定大计而开国会,以顺人心。宗社安危,在此一举”。
辛亥革命爆发后,他与张澜等在四川参加了著名的保路运动,堪称辛亥元老。1912年夏离川到南方各省游历,翌年赴上海,为中华书局编辑,并陆续出版了《中国大文学史》《中国哲学史》《中国妇女文学史》等著作。1917年7月,孙中山在上海撰写《建国方略》时,驰函约见谢无量,并以所著诸稿,征求谢的意见,谢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数年后,孙中山委任其为大本营参议,1924年5月又任命谢为大元帅府特务秘书(机要秘书)。是年秋天,谢跟随孙中山北上。1931年2月,谢无量曾出任国民政府监察院监察委员。
“九一八”事变后,谢在上海创办《国难月刊》,主张改组政府,抗击日寇。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谢与蔡元培、宋庆龄、鲁迅、杨杏佛等发起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后来又参与过沈钧儒等组建的上海各界救国联合会活动。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谢先撤至汉口,次年转香港,1940年返回重庆、成都,期间生活清苦,靠鬻文卖字为生。
新中国成立后,谢无量历任川西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川西博物馆馆长、四川文史研究馆馆员、省政协委员等职。1956年1月作为第二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特邀代表,受到毛泽东接见。毛主席在中南海设便宴招待谢无量,同席还有中央文史馆馆长章士钊。此后,谢无量即留在北京,担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住在铁狮子胡同红楼寓所。年逾古稀时,中国人民大学校长吴玉章聘请谢到校任教授,主讲《文心雕龙》。1964年12月7日,谢无量病逝,享年80岁。
谢无量是一代书家。大半生居住湖北的川籍书法家、古典诗词学家吴丈蜀先生,曾对人言,当代书家他最佩服的有两个人,一是于右任,一是谢无量。他说:“我的字跟谢无量的字有明显的不同,我是中锋多,谢无量多用侧锋,他是帖学,但是都是一个路子,追求意趣,追求神韵,这是最高的追求。”《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中载有吴丈蜀先生撰写的谢无量书法赏析一节,对谢氏书法艺术评价甚高:“由于他博古通今,含蕴深厚,兼之具有诗人气质,襟怀旷达,所以表现在书法上就超逸不凡,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在书坛独树一帜。从他的手迹中可以看出他对魏晋六朝的碑帖曾下过相当的工夫。从行笔来看,受钟繇、二王及《张黑女墓志》的影响极为明显。从结体来看,则可窥见《瘗鹤铭》以及其他六朝造像的迹象。尽管他师承这些碑帖,但决不做他们的奴隶,而能融会贯通,博采众长,创造出自己的书体……”
谢的字结体听其自然,不受拘束,运笔如行云流水,天趣盎然,因此也被誉为归真返璞的“孩儿体”。于右任对他的书法亦有赞异,说他是“干柴体”,“笔挟元气,风骨苍润,韵余于笔,我自愧弗如”。沈尹默也曾赞曰:“无量书法,上溯魏晋之雅健,下启一代之雄风,笔力扛鼎,奇丽清新。”
四川的一位文史专家邓穆卿先生与谢无量有所交。他曾撰文说:“无量写字,多系条幅、横披、书卷等大小之行楷,楷书大字极为难见。唯灌县二王庙大殿右侧,悬有其斗大楷书‘威镇江源’横匾一通,一笔不苟,气魄雄伟,结构至美,实为其书法中少见之品。其匾与殿左侧对称处于右任所写草书‘是为不朽’大横匾相配。……现无量书法作品,世不多见。唯草堂尚存其书杜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匾,虽非墨迹原件,但以精工刻之于楠木,尚不失无量笔墨情趣,尤因此书为无量晚年炉火纯青之作,可窥见其卓绝书艺,故常使欣赏者流连瞩目。”
谢氏学识渊博,研究范围覆盖了文、史、哲、经学等多个领域,堪称博学深思的一代学问大家。毛泽东曾评价谢无量说:“谢无量先生是很有学问的,对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都很有研究,思想也很进步,在苏联十月革命以前就写了《王充哲学》,这是提倡唯物史观的。”1956年毛泽东宴请卫立煌将军,曾专门邀请谢无量作陪。
有意思的是,与谢无量同时代的另一位大学者吴宓(雨僧)先生,在他1945年1月8日的日记中,记下了对谢颇为不满的一笔。其实他与谢都居住在成都。“访谒谢无量(原籍四川梓潼,久客芜湖,年六十四),肥而修整,无一丝白发,着鲜裘,于此接客甚多,均为求书来者。盖谢无量以名士鬻书,书法逸而肆,然今在成都最为人所推重,所入独丰。眷犹居渝,而在蓉得一少且美之女为其妻或妾,人羡其艳福。性好赌,恒作竹战,亦普通名士之收场耳。宓呈《五十生日诗》,谢君未及阅,遽以授其客汪某等,宓颇不悦,阻之未及。”
吴宓先生原本就是诗人名士,关键一句是“宓呈《五十生日诗》,谢君未及阅,遽以授其客汪某等”,显然是伤了他的自尊心,再加上谢无量其时“着鲜裘”、“所入独丰”,还“得一少且美之女为其妻或妾,人羡其艳福”,都不能不同时刺激着诗人的感受,遂有此腹诽。
谢无量晚年任教四川大学时,在主讲《庄子》之外,还讲述过《汉魏以后四大思想史》。有人评价说,谢氏此课,对玄学、佛学、道学、理学融会贯通,作类比综合评述,其方法及见解,竞与西方之“比较学派”不谋而合,实堪称一位勇于探索创新的学者。
谢无量与湖北和武汉渊源不浅。抗战初期,谢无量一家数口流寓安徽芜湖。芜湖情势危急之后,幸得撤出险境,来到武汉。居住汉口的这段日子,据说也是他平生写字最多的时候。曾有朋友欲求他墨迹,特购白纸折扇数柄请他写字。谢无量执扇笑曰:“君真深谋远虑也!”朋友不解,说:“几许扇面,何得用此重辞?”谢回答说:“目下方为隆冬时节,阁下即写扇面备来夏用,非深谋远虑而何?”即此亦可见谢氏的诙谐机智。也是在汉口时,曾有一位喜欢写字的人何某,颇为自负,有一天将其所书条幅请谢无量品评。谢鄙其字劣,不明言,只是淡淡说了句:“阁下之字,雅俗共赏。”何某不悟,竟飘飘然继问:“先生以我所写字,得无俗耶?”谢遂掩口,举座亦哑然。
至于武昌东湖“长天楼”那三个字的匾额,是谢无量在何时何处所写,一直未见有任何当事人回忆文字,推想其中必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