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梦旦
胡适晚年与秘书胡颂平说起旧时商务印书馆的高梦旦先生,他从前还写过《高梦旦先生小传》。文章是因一事所发,胡适写道:“高的爱女因盲肠炎手术失误而致死,这位老人却没有一句埋怨的话。”胡适说:“高先生的作人,最慈祥,最热心,他那古板的外貌里,藏着一颗最仁爱暖热的心。”其实,庶几胡适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他们可以相互砥砺。
在胡适身边工作一年多后,胡颂平体验到了胡适做人的道理,有一次他对胡适说:“我读《论语》在先生身上得到了验证。”胡适听了这话后慢慢说:“这大概是我多读《论语》的影响。”不过,在胡适眼中,有位朋友比他更有资格当“圣人”,这就是曾为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的高梦旦。
胡适曾说:“凡受过这个世界的新文化的震撼最大的人物,他们的人格,都可以上比一切时代的圣贤,不但没有愧色,往往超越前人。”那么,他们是些什么人呢?胡适曾以九人为例,认为他们的人格可以比得上是“圣贤”,其中,名列第一位的,是高梦旦,其余则是张元济、蔡元培、吴稚晖、张伯苓、周诒春、李四光、翁文灏、姜蒋佐。这九人,几乎都是文化人,而且都有丰盛的事功。其中的高梦旦,不仅是事功的丰盛,还有他身上折射出来的仁蔼光辉,让人难以忘怀,而论其事功,则多是在他对商务印书馆的贡献上。
高梦旦(1870-1936),福建长乐人。高梦旦幼年时是一个规规矩矩走科举道路的学童,中途不幸双亲亡故,于是他无意功名,遂广泛涉猎译书,就馆于其表兄、福建船政总稽查魏瀚的家,因不时与船政局的出洋学生相交往,渐渐熟悉了西方的政治、经济、司法、财政、教育等知识,自然也倾心于中国的维新事业,期间他曾撰文主张废除跪拜等。高梦旦在浙江蚕政学堂、求是大学堂(浙江大学的前身)任教职,又以留学生监督一职赴日本履新,期间考察日本教育,以为日本的昌兴在于教育,而教育之根本则在小学,遂有编辑小学教科书之愿,于1903年辞职而归,随即加入商务印书馆,直至其逝世。
商务印书馆创办于1897年,最初规模很小,只是一个多人合伙经营的小型印刷工场,之所以取名商务印书馆,是因为印书馆当时的主要业务就是印刷一些商务用途的簿册账本。到了1901年,改为股份有限公司,业务也得到拓展,最关键的是有一批学者开始进入商务印书馆,其中最著名的是张元济,他不仅以资金入股,而且主持馆内的编译工作。此后,商务印书馆的机构不断健全,至1903年又建立了印刷所、编译所和发行所,同时改为中日合办,引进了日本先进的印刷技术。再至翌年,又编印了《最新国文教科书》,一时风行全国,此后又陆续编印修身、算术、史地、英语等教科书,同时兴办师范讲习班、附属小学、养正幼稚园及函授学校,至于出版各种中外文工具书、刊物和学术著作等,更是其专擅。至1909年,商务印书馆将收藏古籍善本和参考书籍的图书馆定名为“涵芬楼”,后改名为“东方图书馆”对外开放。又至1914年初,该馆毅然清退日方股份,自身获得了清誉,成为国内最大的集编辑、印刷、发行为一体的出版企业。其全盛时期在北京、香港都地都设有印刷分厂,并先后在全国各地和新加坡、吉隆坡等83个地方设立了分馆。一家原本只是印刷账本、簿册的小型印刷——所以能在短短数十年间发展成为国内规模最大的出版集团,这与其先后主政的三人有着重要关系,即张元济、高梦旦、王云五,其中高梦旦是一位承前启后的人物。
高梦旦成为“商务”的台柱之一,其在编译所最盛时下设20多个部,职工多达数百人,俨然是国内规模最完备、影响最大的一个编译单位;其又曾主持国文部,编辑小学国文等教科书,以期完成其夙愿,而兹事颇繁,所谓编写前先定原则,确定各课难度、字数以及所涉生活、社会等各占比例,再着手组织人马编写,随即又采用合议制议原则,由编写诸君各提建议,经辩论后始成立宗旨,而文人积习,凡著文字,不愿他人增损一字,高梦旦则以为一人识力有限,必欲矫之,主张编写者互相批改,以求圆满,而每册稿成,又征求知友批评,可谓百般精细,如此则质量得到保证,第一册印成后,仅三天即售缺再版,于是继出下、续各册并编写其余各科等,而从此中国方有比较科学的小学课本矣。
如上所述,高梦旦早年浏览译籍,经常因为一二难解的术语而废读,由是他深感辞书出版的必要,迨加入“商务”之后,屡以为言。1908年,他与陆尔奎言及辞书的编写和出版,相谈甚洽,遂建议张元济邀请陆氏主其事,这就是由40余人之力、历时8年而成的中国现代辞书的开端——《辞源》的编纂和出版。如此之例,足见高梦旦之于“商务”是能断大事、虑无不中的,此后到了辛亥之后,商务印书馆日益扩充,张元济因主持全局,高梦旦以国文部长替任编译所所长,由此又10余年,无论是图书选题的切合社会需要,还是书局经营有方(断无积压等损失),以及书局每成一书,他都要对其成本逐项加以估计,并算出定价,此精确程度确是无人能匹,彰显出他思维周密、做事稳妥的特点,而“商务”总公司凡遇重大决断及进退,皆须听取其意见,张元济更是视之如左右手,人称高梦旦为其“参谋长”,并非虚言。但高梦旦不以为骄,他性方行圆,又严于律己,待人诚恳,在“商务”历史上他是具有最高威信的长者之一,而“商务”高层管理者中,大凡出身、经历、性格等均不相同,甚至有格格不入者,高梦旦则经常折冲其间,使“商务”30余年经营和管理者之中并无大的冲突,人又称之为“商务”不可少之“润滑剂”。这有一例可以说明:1920年,高梦旦往北平游说胡适加盟,其时因“商务”巨额游资的投资流向问题,经理张元济与总经理鲍咸昌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因高梦旦外出而无人折中,张元济遂愤而辞职;待高梦旦回馆,他与陈叔通联手相劝,双方矛盾方得冰释。另一例更有意思:一次,职员要求与资方谈判薪酬,至全所实行罢工,当时高梦旦出为资方谈判代表,其女婿郑振铎却是“罢工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翁婿二人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会下却依然相敬如常。
高梦旦精于守成,又眼光开放,这就是他游说胡适入盟的伯乐识千里马的例子了。其时作为“商务”编译所的所长,高梦旦已是50多岁的人了,胡适是而立之年的留美博士,当时高梦旦数次劝胡适辞去北大教职,出任商务印书馆编辑部主任。他对胡适说:“我们那边缺少一个眼睛,我们盼望你来做我们的眼睛。”“眼睛”?高梦旦在一封信中透露了其缘由:“弟生平不作白话文,而对于白话文并不反对,盖知非此不能普及也。……此间编辑教科用书,本以普及教育为职志,故不能不注重白话文,以期养成多数国民之智识,而弟既不能白话文,势不足应时势之需要,颇思求可自代者。有人盛称胡氏之为人,初不敢过信,因与之往返,委托其校阅稿件,相知既久,相信较深,颇欲招致来沪,引以自代。”高梦旦还诚恳地对胡适说:“北大固然重要,我们总希望你不会看不起商务印书馆的事业。”当然,要在北大和“商务”之间做一个选择,这让胡适犯了愁:“一个支配几千万儿童的知识思想的机关,当然比北大重要多了”,其实岂止几千万儿童,“商务”的影响面实在在几十个北大之上,胡适犹豫自己的才干是否足能当大用,又见高梦旦的诚挚,便答应可以去试试。你想想呵,彼时以高梦旦的身份去亲自拜访一个“海龟”的青年,这事是很少见的,却可以想见“商务”成功的一个秘诀,同是曾受到高梦旦降贵纡尊过访的郭沫若惊呼那是“异数的光降,就好像汉光武访问严子陵,或者是像亚力山大王访问皮匠,把编辑所里的人都震惊了”。(《创造十年》)果然,高梦旦意外的过访,竟使上海光华书局老板赵南公惊惶不已,他生怕“商务”挖走“创造社”的青年才俊,高梦旦还提升文艺青年沈雁冰担任《小说月刊》的主编,当时沈非常“气粗”,竟向高梦旦提出三条苛刻的要求:一是现存稿子都不能用;二是印刷字体全部改用五号字;三是馆方应当让其全权办事,不能干涉编辑方针,怎么着?高梦旦全部应允了。对才俊,高梦旦是有所不拘的,又如林琴南写信称:过去十几年来,商务印书馆支付稿费,计算字数不够精确,前后少算了许多,那言下之意是希望能增补一些,而以商务印书馆当时的地位,所谓“一般作者若有此要求,只当放屁”,高梦旦却派了一名实习生从图书馆借出一整套林译小说,逐字重新核算,果然漏算字数超过了10万,于是补算给林琴南大洋600余元。
高梦旦宅心仁厚,“他爱敬张菊生先生就如同爱敬他的两个哥哥一样;他爱惜我们一班年轻的朋友,就如同爱护他自己的儿女一样。”胡适说得真切:“人都说他冲澹,其实他是浓挚热烈”。你看他给胡适的信,知道胡适是一个“宁鸣不默”的人,说:“惟是我辈遇事好批评,且不择巨细”,“但平时言论能稍谨慎,对于不相干之人尤其注意”(《胡适来往书信选·上》),爱护之心油然而见。
高梦旦死于1936年,当时“政治不上轨道”,《生活》杂志本来言论平平,竟然被禁止邮寄。国家如此,温良敦厚的高梦旦竟心忧如焚,“有无数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把笔而中辍者屡矣”(《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像这样的人都苦于“失语”,那么他的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了。令人惊讶的是,20余年后,高梦旦的乘龙快婿──郑振铎先生,在兴奋于“人民公社成立了,共产主义社会就要实现了,我能亲眼看见共产主义社会,我个人再没什么要求了”(巴金《悼振铎》)的时候,终于在“浪漫”的时代因空难追随“浪漫”诗人徐志摩去了。这也好,他免于沦于劫难甚至痛苦地去忏悔,去说“真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