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为学,最大的不幸是出非名校,从无名师。虽然,所幸的是还有不少大儒硕彦垂青于我。
傅璇琮先生,就是一个视我为嫡出而我视为业师的文坛大匠。
我2000年10月,才调入高校,一切都迟了,成为一个迟入的学界“古惑仔”。拙著《纵横论王维》绪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来迟了”。
因为学非正门,是个野路子,是个玩文字的杂家,且自甘于文字杂耍。故而,我的学问做不上去。即便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而做了点什么,也不能入人法眼。
特别难堪的是,参加学术活动,或是学者相聚而谈时,让我极其难堪。人家十分自豪地这样地推介说:我是某某的硕士生,某某的博士生,后来又跟某某读了博士后。
而我呢?出非名校,从无名师,无言以对,羞惭之极!
有两回,我也想鼓起勇气这样认真地自我介绍说:我师傅璇琮,我是傅璇琮先生的学生。
可是,至今我终于没敢说出口,生怕受人白眼,遭人耻笑。
你凭什么算是傅璇琮的弟子呢?中国传统特别讲究师徒名分,你行过拜师礼吗?傅璇琮先生在清华大学带博士,你考到先生门下了吗?
嗨,都没有。名不正则言不顺也。于学术上似乎没有个归宿感。
我是傅璇琮先生的弟子吗?我似乎也没有了这份信心。
其实,我真是深得傅璇琮先生之垂爱的,他对我甚至比对他们的亲弟子还要亲。
我第一次走近傅璇琮先生,是2006年,在北京宽沟的北京市政府招待所,唐代文学的年会上。当时,傅璇琮先生是唐代文学学会的会长。
傅璇琮先生是我心仪已久的大儒巨匠,我战战兢兢地地走近傅先生。清晨,在如诗如画的宽沟散步,巧遇也在散步的傅先生。我们似乎是同时向对方走去的。
看来,傅先生似乎也懂我的“底细”,也知道我没有多少的“底气”。可是,他没有轻慢我,更没有让我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值一谈的蔑视。在比较深入的交谈后,我贸然提出与先生合影的要求,先生非常爽快,让我恭敬地与一个学术巨匠站在一个取景框内了。
这些年的学术活动,我接触的学坛名家巨匠也不少,或者说,也大有让我攀龙而附凤的机会。可是,有些学者也只是稍稍有了点名气,就把自己不当作人看了。因此,我便自觉地敬而远之,与这些“腕儿级”的学者们至今抑或形同陌路。
傅璇琮先生是让我走得最近的几个大学者中的一个。我也是一个心气颇高的人,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当得了我的老师,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让我心悦诚服地呼其为老师的。
我是投师,不是投靠,更不是投机。因此,假如傅先生不是那样的亲切平易,假如傅先生不是那样的热心提挈后进,假如傅先生不是那样的以学术为天下公器,我的个性是绝对不会让我走近他的,更不会让我对他生成五体投地的诚服的。
我走近了傅先生,虽然算不得“入室弟子”,总可算是个“记名弟子”吧。虽然没有名正言顺的“法定”的关系,但仿佛有一份心心相印、两情相系的师生情缘,因此也有了鸿雁往来的温馨交流。
2011年,接到傅璇琮先生八十华诞筹备组的邀请函,要我写点与傅璇琮先生交往的回忆文章,也许是来者知道我与傅璇琮先生还有“那一层”关系吧。
我思来想去,觉得回忆录,是不够格的。我便回函曰:我写篇赋吧。我要用赋颂我心中所仰止的高山。
2012年4月,赋成,题为《学坛大匠赋——为傅璇琮先生八秩华诞作》,即发给筹备组。筹备组旋传给傅先生,先生读后,马上给我电话。通话的内容有两层意思:一是说他没有我写得那么好;二是感谢我花了很大的功夫。
我平生第一次用赋来为人作颂。这篇赋,先后在《中华辞赋》、《中国辞赋》发表,后来又在香港的《华夏纪实》与《夏声拾韵》两个杂志发表,并收入《傅璇琮先生学术研究文集》,商务印书馆2012年出版。
《傅璇琮先生学术研究文集》由傅先生的入室弟子卢燕新、张骁飞、鞠岩主编,分为三个部分,一、学术思想与学术成就综论;二、著作书评;三、学术活动琐忆。汇集了当下著名学者如周勋初、郁贤皓、董乃斌、余恕诚、赵逵夫、张明非、阎琦、陈尚君、尚永亮、戴伟华、吴在庆、陈友冰、王兆鹏、陶敏、李浩、蒋寅、陶文鹏、葛兆光、罗时进、胡可先、卢盛江、毕宝魁、张剑、杜晓勤、木斋、吴怀东、吴承学、张安祖、杨庆存、吕正惠、李德辉、傅明善、程国赋、竺岳兵等,都是些当下学界特别活跃的学坛中坚。我所以要将这些作者的名字一一掇列,意在说明傅璇琮先生的高度,说明先生是众望所归。
收入这部研究文集的,还有我的另一篇文章《傅璇琮的书序研究》。我文章原来的正标题是“领袖风范,人梯品格”。由于先生特殊的地位和经历,也由于先生的谦逊而坦诚的为人,自然深受到学者们的衷心拥戴,自然形成了先生在学界的领袖地位。因此,学人们也都以傅璇琮先生序书为荣耀。傅璇琮先生的《学林清话》(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是一部序的汇编,全书共收序73篇。其中所序的著作有陈贻焮的《杜甫评传》、邓绍基的《杜诗别解》、吴汝煜《唐五代人交往诗索引》、孙映逵《唐才子传校注》、陶敏《全唐诗人名考证》、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陈振濂《宋词流派的美学研究》序、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续编》、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方勇《南宋末年遗民诗人群体研究》、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陈良运《周易与中国文学》等,其所序还有那些正年富力强的学者如陈尚君、程章灿、戴伟华、张宏生、程国赋、毕宝魁、胡可先、陈飞、刘明华等。笔者有幸,其中也收入了先生为拙著《纵横论王维》写的序。
璇琮先生因为学界的领导地位,接触面广,交游也多,朋友遍及学界的各地各个层面。另一方面,他又因为在学界任职多,自己还有很多大的研究项目要做,非常忙碌。但是,他的学术成就和学术地位,令年青学人高山仰止,求序者夥夥。作序这类事情,劳而无功,有些大学者往往是不愿做的。而傅先生却义不容辞,大多乐意承担。尤其是先生绝不敷衍,绝无逢场作戏或者东拉西扯的应付。很多书序,因为书的内容不熟悉,撰写时甚感艰难,而需要先生反复研读书稿。先生每作序前,必通读原稿,于落笔之际,又慎重斟酌,且严守学术立场,不作空泛的虚美之论。先生的序中,往往都充溢着前辈学者对后学的热切关怀与扶持的热情。我们在其序中还读出,有不少的求序者,原本与先生素未平生,而先生对于寄稿求序者,不论熟识与否,只要其书有可取处,都不遗余力予以褒扬,既充分肯定他们的新著所取得的成就,又不失时机地提出针对性意见以供参考,表现出可贵的学术度量和严正的治学态度。读其序,即读先生其人,真切感受到先生的思想学识、眼光胸襟、才情气度,深深为他热忱学术、真诚助人的精神所感动。
我与傅璇琮先生之间建立师生关系,不需要隆重的拜师礼仪加以确认。先生似乎也有了一份责任似的对我格外关照。2008年,我的《纵横论王维》修订再版,原序乃复旦大学陈允吉先生所作。我电话恳请傅璇琮先生为修订版序书,傅先生肯定是为了激励我的研究热情,他不顾年老体迈而在半月内寄来新序。这让我感激不已,即成长句以记录当时的心情:
江湖误入乱趋驰,欲取真经拜懿师。
仰乎燕许如椽笔,羡也韩欧革故词。
且受西昆珠宝暖,更蒙东阁墨缘慈。
惶惶若我邯郸步,不憾追风诗佛迟。
我所在的南通大学古代文学团队,在学科带头人周建忠教授的号召下,人人于学术研究之余写点散文的文字,承蒙周先生的厚爱,将收编成集的任务交给我。第一本散文集《文心雕虫》是请中国散文学会会长林非先生作序。第二本《儒林心史》编罢,我便想到傅璇琮先生。傅璇琮先生非常爽快地满足了我的要求。我在在《儒林心史》的后记中写道:
先生年近耄耋,且手脚微有残疾,行动不便,而接到书稿后的第二天即出差上海,旋即宁波,复归北京。先生将书稿带在身边,沿途有暇时便随即翻阅研读,写成三千字之序文。傅先生右手不便书写,而手书竟达十页,且字迹清晰,秀朗而不失遒健,诚可作硬笔书法之杰作收藏也,然而,其艰难程度也可想而知。先生之隆情厚谊,炙我深刻矣。
先生对我有求必应,让我真切感受到他已经自觉地担起了对弟子的一份提挈的责任。譬如,有些唐代文学的高端活动,先生也不忘了要我参加。2011年11月5日,杭州湘湖贺知章学术论坛在美丽的湘湖之畔举行,来自全国知名高校的学者与浙江省内的本土专家约50余人。省外的专家是傅璇琮先生钦点的,就七八个人,陈尚君、孙昌武、陶敏、戴伟华、卢盛江,也让我忝列其间。会议期间,我们去绍兴旅游。绍兴的臭豆腐乃绍兴一绝,闻名天下。我是个臭豆腐的偏嗜者,行到炸臭豆腐处,馋瘾难耐,呼同行者一尝为快。傅璇琮先生也不破坏大家的兴致,这么大的一个学者也跟着我们坐在绍兴小弄的路边上,边说笑边美食也。
我是个见佛便拜的人。行到一处庙宇,我恭恭敬敬地伏地三扣头。同行者告诉我,看到你拜佛的那种专注,傅璇琮先生在你背后翘大拇指呢。我从未问及先生是否也信佛。我说不上信佛,更不是佛教徒,憨山大师说:“拜佛容易敬心难,意不虔诚总是闲。”拜佛求的是一种虔诚,清净而不生妄念,以至于能够始终保持一种恭敬之心与敬畏之心。拜佛,即拜自己。先生理解我心也。
先生虽然从未有过你要怎么、你必须怎么的谆谆教导,却也真是把我当弟子看了,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情,给我电话,让我分享他的喜悦。2012年元月,春节前夕,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长春与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宣部长刘云山等下午要去看望傅璇琮先生。傅先生得到消息后给我电话,我从听筒里听到了先生天真无邪的笑声。他不是炫耀,更不是卖弄,他是让他的弟子分享,是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对知识分子关怀而感动。他甚至跟我商量,在家中接待行不行?先生家比较简陋,也容不下七八个领导人的局窄,于是决定放在他曾经当领导的中华书局的办公室进行。过了三四天吧,我即收到先生寄来的五张七寸照片,是与中央领导人交谈与合影的照片。我很骄傲,拿着照片给几个要好的朋友看,也觉得自己很有面子。
2012年11月3日,又是萧山会议。这次会议的主题是“从义桥渔浦出发——浙东唐诗之路重要源头研讨会”。我成为会议的主要策划者。外省的专家,是我点名的。请到傅璇琮先生,他一点也不矜持,外省学者中,还有董乃斌、陈尚君(访日,耽误,未到场)、蒋凡、吴在庆、罗时进、张中宇等。会前,傅璇琮先生早两天出发,先去上海古籍出版社,再从上海到萧山的。天气预报,北京突遭寒流袭击,雪下得很大。我自南通出发前,估计傅璇琮没有带上冬装,便买了一件鹅绒衫带去。傅璇琮先生试装后,正合身,他很激动,我也很高兴,不仅是因为傅璇琮先生到会,也有我的一份面子,而主要是我能够尽我弟子的一份孝心。
2013年6月29日,收到傅璇琮先生寄赠的新著《濡沫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5月)。我即去电话,表示感谢。傅先生不在家。从师母口中得知,他昨夜列车去上海了,应周勋初先生之邀,为《全唐五代诗》定稿的事。时间已是9点半,昨夜的火车,估计今晨6:30到,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给家中一个“平安到达”的口信?师母说:接站人的对话再打也不通。傅璇琮先生已是杖朝之年,且颈椎病严重,引起一手一脚的残疾,抓握不稳,行动不便。他又不会用手机。联系不上。怎叫师母不急的?
我是无意去电话感谢的,见师母干着急,便反复打那个接站者的号码联系。而打过去的反应是:“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打通了接站赵先生的手机,然而,傅璇琮先生已经忙会去了,没有说上话,便给北京久候而心悬不稳的师母报了个平安。
傅先生学问好,做人更好。尤其是平易近人,从不摆架子,给我的贺卡、或者赠书题签都呼我为“挚友”,真让我难以自容。南开大学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卢盛江教授曾给我说起一个细节,有一次,南开博士答辩,请他为答辩委员会主席,要派人去接傅璇琮,他不同意。但是,考虑到先生行动不便,就派了一个他的学生尾随,达到保护的目的。结果,让先生发现了,还发了脾气。傅璇琮先生每年几十次应邀外出的活动,一是不要邀请方接送,二是从不带家属到会。这让我自然联想到当下学界,有些年富力强的学者却非常“排场”,不仅要求对方派专车接送,还往往带上夫人,带上子女,浩浩荡荡的一行。这么一比,让人对傅璇琮先生要不感动也不行。
这几年,我在学术上进步比较快,特别是在我走近了傅璇琮先生之后。
然而,我还是来迟了!
傅璇琮先生曾经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续修并增补,参与工作的专家学者近千人,其量近两倍于纪晓岚主编的《四库全书》。要不是我来迟了,我也肯定能够忝列其麾下的。
傅璇琮学术曾经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出版,共72册,收诗人8900人,是全唐诗的4倍;总字数4000万,是全唐诗的12倍。要不是我来迟了,傅先生肯定会邀请我参加的。要不是我来迟了,我也肯定能够挤入其浩大的编写团队的。
傅璇琮先生曾经主持编纂《中国古籍总目》五卷,主编《唐才子传校笺》与《中国古代文学通论》《中国藏书通史》等。要不是我来迟了,我也是肯定能够加入其中而做点助手的杂事的。
哎,我来迟也!
即便是我来迟了,我也获益匪浅,得利夥夥。
俗谚谓“投师如投胎”。傅先生这样对我,真不知道还算不算我的老师?其实,我真没有必要为我出非名校、从无名师而遗憾。在我的一生中,如同老师,胜过亲师爱我助我影响我的老师,我还可以列数出一二十个来,难道我从无名师吗?
我的书房“三养斋”,就是我的“名校”。我的那些很讲究的书橱里,装满了古今中外的学术名著,于是,我左右逢源而置身于顶级名师之中,我浸渍于并饱吮着营养丰富的学术乳液,我呼吸着自由创造的新鲜空气。
我想,日后如果有人问起我的导师是谁,我也大胆向别人自我介绍:我的导师是傅璇琮!
抑或,我仍然不好意思这样说。
但是,我从心底里却是这样确认了:我师!傅璇琮!
草于2013年7月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