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学王汝梅教授是《金瓶梅》研究名家,1935年生,山东兖州人,今年86岁高龄。笔者1977年生于山东聊城,人到中年,在渤海之滨秦皇岛做一名高校学报编辑。对《金瓶梅》阅读和研究的共同偏好,使我们跨越了山海距离,弥合了年龄差异,五年来结下一段珍贵的学术之缘。
初识
2015年,汝梅先生又一部大著面世——《金瓶梅版本史》,兼具文献性、欣赏性、学术性。“为一部古典名著的版本写史,历来是不受人热爱的磨人的苦活累活。”(郭俊峰:三十五年辛苦不寻常——评王汝梅《金瓶梅版本史》,《吉林日报》,2017年8月10日第15版)何况《金瓶梅》的版本系统错综复杂,《金瓶梅版本史》更具开拓性,作为金学爱好者不可不读,我第一时间在网上购得。因前期积累了几本《金瓶梅百图》,像胡永凯的、吴以徐的、马小娟的、杨秋宝的、王国栋的等等,便急切地先读该著“《金瓶梅》图画”一章。此章图文并茂,彩印书影赏心悦目,反复读了两遍后,我发现汝梅先生对民国曹涵美《金瓶梅全图》中一幅选图的解读有误,把“潘金莲私仆受辱”错认作“潘金莲醉闹葡萄架”。职业病作祟,提笔于11月26日晨给素未谋面的金学大家写了一封不短的信。除了斗胆指瑕,还期望得到汝梅先生在《金瓶梅》图画研究方面“一言一语的指导”。那时尚不知汝梅先生的电话,更不知具体地址,只好把信寄往吉林大学文学院。
对于汝梅先生能否回应,心里完全没有底儿,所以当收到汝梅先生的回信时,自然是异常兴奋激动的。回信写于12月9日,当天快递寄来,他在信中写道:“您有兴趣细读拙著,指出错误之处,表示感谢。……在读拙著时发现错误之处,敬请指正。”还简要介绍了画家詹忠效所绘200幅、愚公绘2018幅《金瓶梅》的进展情况。得知我是山东聊城人,汝梅先生特别提及聊城大学曾热心金瓶梅研究,大力支持金学发展,“近年稍沉寂”。最令人感动的是,汝梅先生在信末专门附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这为我们之后的交往打开了方便之门。
回想我们的初识,作为一个金学门外汉,敢于班门弄斧,直接给汝梅先生挑错,这种勇气多半来自于对同乡的亲切与认同。汝梅先生大学毕业后,便留在吉林大学执教,一个山东人在长春孜孜矻矻四十年如一日从事金学研究,终成名副其实的“金学全能”。(王昊,张羽:《金瓶梅学术之旅——王汝梅先生35年研究历程扫描》,载《华夏文化论坛(第十五辑)》,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233页)汝梅先生自评:“风风雨雨,曲曲折折,酸甜苦辣,虽说是学术研究,却有复杂性、特殊性,甚至有政治敏感性。”(王汝梅:《王汝梅〈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台北:学生书局,2015年,第283页)这次通信是个理想的开端,我和汝梅先生后期有了更频繁、更密切的交往。
访梅
2016年我的第一篇金学文章见刊,《1985年版〈金瓶梅词话〉出版发行考察》发表于《中国出版史研究》第四期。我把文章寄给汝梅先生指导,他肯定说“写得很准确”。当年,我考取河北大学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幸运地与同为金学爱好者的张伟达同住一间宿舍,我们一起收集了多种难得的《金瓶梅》版本,如《明版全图金瓶梅词话》(上海中央书店民国二十九年版,6册)、《校正加批足本大字第一奇书》(香港旧小说社石印,10册)等等。当伟达得知我与汝梅先生的交往后,便开始策划一次长春访梅之旅,一来作为金学研究的散兵游勇,能得见先生,亲耳聆听教诲与指导;二来做好充分准备设计访谈提纲,对汝梅先生进行一次学术访谈。经过书信、电话的反复沟通终于成行,2018年7月24至26日,我们两个博士生自驾到了长春。
河北大学在保定,距离长春约1100公里,自驾费时长达12个小时,在秦皇岛境内还遇上了台风“安比”登陆,一路风雨兼程。早7点出发,到达吉林大学友谊会馆已经是晚上8点,汝梅先生一直关注着我们的行程,还没办完入住手续就如约而至,戴着礼帽,一身休闲西服,步履稳健神采奕奕。汝梅先生握着我的手,很高兴地用山东话说“你们此行很勇敢”,老乡见老乡倍感亲切。随后,汝梅先生给我们签赠了著作《明代艳情小说解读》(时代文艺出版社,2013年),并商定了第二天的访谈时间。
夜里下了小雨,吉大校园里显得更加清爽洁净。在宾馆房间里,从上午9点到下午2点(中午汝梅先生请我们吃了午饭),我们对先生进行了一次成功的学术访谈。汝梅先生没有轻看我们两个金学门外汉,回答问题时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从与《金瓶梅》结缘,到校注《金瓶梅》的基础工程;从张竹坡批评研究,到晚年治金的两个重心——一是《金瓶梅》《红楼梦》合璧阅读,二是写作《晚明悲歌:金瓶梅与明亡之痛》,都做了详尽解说。面对远道而来的两个年轻人,汝梅先生拿出了一整天的时间满足我们的愿望,真是太盛情了!当晚,我和伟达吃了顿烧烤庆祝,长春的饭菜分量真足!
返回保定后,趁热打铁,由我执笔整理访谈录,成稿后又经汝梅先生几次阅正,最终联手以“杰达”之名发表在《中华读书报》2018年12月12日第7版上,题目为《一个人的金学史记——王汝梅先生访谈录》。访谈内容共分四个部分:师训班奠定研究方向,研究中的新发现,金学研究的基础工程,兰陵笑笑生是古典性学大师。《中华读书报》就该文做了微信推送,光明网、中国社会科学网转载,“金学界”微信公众号又全文转发,题目改为《起跑在“金学”激情燃烧的年代——王汝梅先生学术访谈录》。汝梅先生对于我们的认真态度和访谈成果十分满意。
2020年10月,我去长春出差,23日上午又到吉林大学拜访汝梅先生。这次先生带我到家里叙谈,家住四楼,没有电梯,85岁的汝梅先生每天上下,身板硬朗。先生引导我参观了他的藏书,慨然赠予一套《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会校本·重订版)》(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2017年)。这套崇祯本的会校,倾注了先生大量心血,1989年齐鲁书社首版问世,1990年又推出香港版,在海内外产生巨大影响。1994年汝梅先生独立完成校注《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即“张评本”,由吉林大学出版社出版。“金瓶梅的版本两系三类,即词话本、崇祯本和张评本,王汝梅先生的校点整理工作,居然‘三分天下而有其二’,其地位和价值是不言而喻的。”(王汝梅:《金瓶梅版本史》,齐鲁书社,2019年,第279页)毫无疑问,又见汝梅先生,是此次长春之行的最大收获!
约稿
2020年,是笔者任编辑的《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创刊20周年,也是燕山大学百年校庆之年,第三期学报被确定为百年校庆、廿载刊庆专号。近年学报也曾刊载过《金瓶梅》研究的文章,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一座高峰,《金瓶梅》的传播及相关研究广受关注,在梳理约稿专家时,我自然不能略过汝梅先生。春节期间,国内新冠肺炎疫情已经爆发,电话中首先问候先生的身体状况,提醒做好防护,接着提出两个请求:一是请他为校庆刊庆题词,二是约一篇金学研究的稿件。
4月14日,收到汝梅先生的刊庆贺词:“渤海岸边吹春风,燕山校园鸣百家——贺燕山大学学报二十周年刊庆。”贺词是毛笔书写在宣纸信笺上,并钤盖“王汝梅”朱印一枚。4月20日又收到先生寄来的手稿《〈金瓶梅〉〈红楼梦〉合璧阅读之二:厨房风波》。附信曰:“请审阅,不知是否符合要求?如能刊用,请代为打印。”收到此文,内心一喜,因为我知道,汝梅先生曾有一文《〈金瓶梅〉〈红楼梦〉合璧阅读》,发表于2013年1月7日《光明日报》“光明讲坛”栏目,皇皇宏文足足占据一个整版!该文的主要观点让人击节称叹:《金瓶梅》是《红楼梦》之祖,两书不仅有继承关系还有互补关系,“《金瓶梅》重写性写实,开掘至人性最深处。《红楼梦》重写情写意,通向人类未来。”打破之前的隔离状态,把《金瓶梅》与《红楼梦》合璧阅读,有人生价值观修炼与文学创新研究的重要意义。(王汝梅:《〈金瓶梅〉〈红楼梦〉合璧阅读》,《光明日报》,2013年1月7日第5版)《光明日报》一文是汝梅先生宏观地阐释自己晚年治金的学术重心,而现在寄来的“之二”,对《金瓶梅》第11回与《红楼梦》61回共有的“厨房风波”进行对比分析,是把“合璧阅读”进一步深入与细化。
两文一宏观一微观,一篇是概论一篇是展开,自成系列,且具有进一步的延展性、开放性。先生的手稿完整规范,包括摘要、参考文献在内共11页,我认真输入电脑,打印精校后寄先生过目。很快收到回件,汝梅先生指出尾段一字有误,“壶奥”应改为“壸奥”,精准的眼力和严谨的态度,让我这专业编辑觉得汗颜。5月末纪念专号如期出版,第一时间把样刊快递过去,在电话里汝梅先生连连称赞,肯定这一期做得好,尤其是刊载文章都是高水平,“只是自己的弱了些”。谦逊是一贯的,明确表示“一定要再写一篇好文章支持学报”。老先生是性情中人,时常让我既感真诚又觉可爱。
“学友”
汝梅先生在签赠的著作上,多把我称作“学友”,一方面是先生自谦,另一方面是激励后学。几年来先生在读书和写作上给我许多提示和指导,我也注意将自己获得的学术信息及时通报给他。汝梅先生的治学习惯是传统的,自费订阅《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作家文摘》《明清小说研究》等多种报刊,通过电话与学术界师友进行沟通,在网络社会的当下,有些学术信息难免会滞后。美国哈佛大学华裔学者田晓菲教授著有《秋水堂论金瓶梅》,先后出了初版、修订版、再版和香港繁体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出简体中文版,书后附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芮效卫致田晓菲的一封信。芮效卫(1933—2016)生前用30余年的时间全译《金瓶梅词话》,震动了国际汉学界,这封代表国际视角的信札无疑是十分重要的。我把这个信息及时告知汝梅先生,并网购一册香港繁体版《秋水堂论金瓶梅》相赠。自称金学“偶然闯入者”的刘火新著《瓶内片言》2020年9月由万卷出版公司出版,我第一时间买来送汝梅先生先睹为快。
汝梅先生学术视野宽,格局站位高,在交往中我自然获益更多,开阔了眼界,思考一些新问题。汝梅先生最重要的研究对象是《金瓶梅》,他还是一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阅读范围很广。一次交谈中,他提起读过一本小说,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我也买来读。这是一本描写银发群体的作品,写的是一个人变老以及接受自己老了的过程,此书让我提前对老年生活会遇到哪些问题有了认识,深入地了解老人的心理世界,更加注意在自己生活中做到“孝”和“顺”。汝梅先生不光是位人文学者,还是位科学爱好者。他阅读美国心理学家诺曼·道伊奇的《重塑大脑重塑人生》、英国性学权威埃利斯的《性心理学》,在人生进入晚境后,不仅保持身体健康,还要创造学术研究的第二高峰。为正确评价古代文学作品中的性描写,2003年汝梅先生以68岁高龄加入中国性学会,积极参会提交研究论文,这种科学求实精神为我等后学做出了榜样。得知我购读新加坡南洋出版社影印“介休本”《金瓶梅词话》时,先生特别叮嘱我“要写一写读后的第一感觉”。在我攻读哲学博士学位期间,他在信中提示,能否选择《李贽哲学思想与〈金瓶梅〉》作为博士论文选题?2020年9月北京大学百岁哲学老人张世英教授去世,汝梅先生把《光明日报》一整版的纪念文章《以会通中西构建原创性哲学体系——张世英哲学思想研究》寄我阅读。这些都说明汝梅先生已经把我这个同乡放在了心上。2020年疫情之下,我们在电话里听到对方的乡音,彼此惦记问候,这种温暖也成为抵抗大疫、笑对人生的内在力量。
与汝梅先生相处,我有“道风温煦”之感,老一辈学者为己成人的优良品质在先生身上得到集中体现。我庆幸与汝梅先生的偶然结识,受益于一老一青的忘年之交,更陶醉于这种浓浓的同乡之情。衷心祝愿汝梅先生晚年再出发,创造生命和学术双重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