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魏得良老师,那还是在1978年11月初的杭州大学历史系新生入学欢迎会上。当时他就给我和我的同学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印象说白了,就是一个“土”字,用夸张的语言讲,就是“土得掉渣”。我们怎么也无法想象,在堂皇气派的高等学府里,居然还有这样纯朴得像泥土的老师,黝黑的脸堂,花白的头发,刻满饱尝沧桑烙印的神态,携带一把市面上几乎已绝迹、破旧在八成以上的黄油布雨伞,身着灰白驳杂的中式对襟棉袄,走上暂借用为会场的教室讲台,稍显拘谨地面对我们。这时候的魏老师,活脱脱一位憨厚木讷的农民老伯伯形象,这与我们过去所想象的大学老师潇洒优雅的风仪,真的一点也沾不上边。当时,他的发言也和其他那些老师不同,没有华丽的词藻,不见优雅的口才,更没有激动人心的鼓励,而只是直截了当介绍了他所承担的那门《历史文献》课的课程安排,以及同学们在听课学习过程中所应注意的事项,一板一眼,简朴实在,平易自然,就如同他本人的形象一个模样。
魏老师主讲的是面向历史系全体本科生必修的《历史文献》这门基础课,这门课的基本宗旨,是通过对重要历史文献篇章的阅读和理解,让历史系的学生了解和掌握基本史料,培养起解读和运用史料从事历史教学与研究应有的基本能力。整个课程前后两个学年,是历史系学生一门必不可少的专业基础课程,也即进入中国历史学典籍宝库的一把开门的钥匙。
我们这一届学生,是“文革”后恢复高考招生的第二届,整整十年以上的积压,形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色,就生源而言,班上有年龄在30岁以上的“老三届”高中生,也有18岁以下的应届中学毕业生。在古汉语基础方面,同学们的水平也参差不齐。第一堂课,魏老师没有讲课程的内容,而是发下一张试卷,让所有同学标点和翻译《史记·淮阴侯列传》(节选)。到第二堂课时,课间休息期间,我不安分地走到讲台边上,用目光瞄了一下魏老师摊放在讲台桌面上的资料,发现全班同学的花名册也赫然在列,每个人姓名旁都用图案符号做了标识,有的是五角星,有的是小圆圈,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菱形。我好奇地问正利用课间间隙吸烟的魏老师:这些图形符号代表着什么? 魏老师不以我的唐突冒昧为忤,微笑道告诉我:这是上星期古文摸底后,对同学们古文水准的大致分类,这样在教学过程中可以按照大部分同学的现有水准,来讲解相关文献了。我接着说,得五角星标志的同学特别少,好像只有钟安西、楼毅生两人。魏老师不厌其烦地解释:五角星标识,是这次摸底测试成绩最佳的标志,这次82人的试卷,就这两位同学,无论断句,还是翻译,都做得最好。于是乎,我唯唯而退,知道班里同学中卧龙藏虎不乏其人,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自己虚心低调才是正道。现在回想起这个细节,才真正理解魏老师当年朴实无华的教学风格中,其实一直是在践行孔夫子“因材施教”的理念,可谓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可以这么说,在整整两年的时间里,魏老师始终以他固有的质朴风格讲解这门课程。他讲得很认真,但丝毫不渲染,只用平直、朴素的语言顺序渐进、按部就班把一篇篇古文献予以串讲疏通,帮助同学真正读懂课本上所记载的文献内容,使大家在潜移默化之中,增添阅读古代文献的兴趣,提高鉴别和运用史料研究历史的初步能力。由于魏老师授课从不追求轰动效果,从不横拉直扯掺入一些趣闻轶事,语言朴实无华,所以初听起来,颇有些平淡,甚至单调。然而时间长了,你就能咀嚼出它的深厚滋味,发现它的确蕴含着博大而丽实用的学问,可以让你从中受益无穷,学业精进。大道至简,老子有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可谓是魏老师授课的风格,也是他通过这门课程的“传道授业解惑”之真谛。我始终认为,自己今天能够在史学研究方面做出稍许的成绩,与魏老师当年给我打下的古文献阅读、理解能力的基础息息相关。
魏老师的宽厚在杭州大学历史系中是出了名的。外校的师生只要同魏老师有过接触,也一样会有深切的感受。与人为善,自甘吃亏是他生活的准则。我与魏老师有真正私谊的交往将近40年,其间作彻夜长谈时不计其数,可就是没有见过他在我面前臧否过他人。在书稿的署名、课题的承担、稿费的分配这一类敏感易起风波的问题上,魏老师的宽厚和谦让也是有口皆碑。他始终觉得,大家合作一次很不容易,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利益的分配而闹什么不愉快,所以他总是承担最艰巨的任务,负责最是具体的工作,以自己的默默劳动和无私奉献,确保一些大型合作课题的最终成功,例如,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二十四史辞典”系列大工程中,《史记辞典》《汉书辞典》等重要的几部,魏老师皆无役不与,担任副主编一职,从人员组织、体例拟定、样稿撰写,到条目审读、史料核验、文字修改,他都做到了一丝不苟,忘我投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他的无私奉献,这些重要的工具书,是无法以目前的样子付梓面世、泽惠学林的。
对自己的老师,魏老师始终能谦卑地恭执弟子之礼,在各方面予以关心,尤其是在专业上提供帮助。我的硕士生导师黎子耀先生,晚年培养的几个研究生,或如我这样的,远远离开了杭州,对先生的学问总结之事,鞭长莫及;或改行从事了其他专业,在这方面亦是有心而无力。总之,已届耄耋之年,身边并无一个自己的及门弟子可以依托。这是业师子耀师当时感到最困扰、最苦恼的事情。魏老师退休后,有一年春节前往子耀师府上拜年,子耀师向他倾诉了自己的遗憾,并委婉地表达想请自己这位上世纪50年代初的老学生,来帮助自己整理学术研究心得,给自己一生的历史教育与研究事业做个总结。魏老师自己也是教授,也有不少多年积压下来的学术债要清偿,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承接了这任务,从此义务当起子耀师的学术助手,每周都有那么一到两次,自杭州城东体育场路的杭州大学宿舍,辗转换乘三次公共汽车到城西的桂花园子耀师家,投身工作。
当时,子耀师患严重的白内障眼疾,已经目不能视,只能通过口述的方式,将史料和自己的分析及其结论一一道来,由魏老师记录成稿,积腋成裘。这个过程对魏老师来说异常辛苦,他需要对先生凭记忆引征的史料仔细核对勘验,需要誊请和梳理文稿,需要将誊清后的文稿读给先生听,再记录先生的修改意见,如此反复多次,才最后定稿。慢工出细活,对当时已届古稀之年的魏老师来讲,是精力、时间、体力的巨大付出,从时间成本上讲,甚至是对魏老师本人学术事业的一种牺牲。更让人肃然起敬的是,子耀师的“名山事业”,完全是个人行为,没有申请课题,这当然也就没有了任何经费资助。魏老师的协助工作,完全是义务的无偿付出,是真正的古道热肠,这样的精神境界,在今天,可谓是“广陵散”,早已成绝响! 也得亏有了魏老师的鼎力佐助,子耀师的学术生命一直延续到98岁其生命的最后一刻,其生前的最后几年间,子耀师亲眼目睹了自己《周易秘义》《老子秘义》《论语秘义》《周易黎氏学》等多部学术专著的陆续面世,没有留下学术事业上的遗憾!
透过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看到,在魏得良老师的身上,闪耀着中华民族诸传统美德的光华。魏老师只是一位普通的教授,然而他的人格和情操,足以成为当下每位读书人的楷模!(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