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袒露在金陵》,王彬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9月,42.00元
身为学者的王彬先生,平素有三个研究专业,且各有建树,一是叙事学,一是中国传统文化,一是地方文化。多年来在进行研究之余,王彬先生从事散文写作,先后出版了《沉船集》《旧时明月》《三峡书简》与这部《袒露在金陵》。他的研究与创作,互通互融互补,可喜地成就了一位独特颖异的学者型作家,而这样一种打破诸端疆界,兼有多项新元素而又文采斐然的散文集自然十分难得。
作者在自序中引用了雪峤和尚的一首诗:
帘卷西风啼晓鸦,闲情无过是吾家。
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
“看我庵中吃苦茶”,大抵是王彬先生推崇与追求的志趣。这壶茶,细品起来的确有些微苦,然而又有回甘,从而有一种意蕴悠长的味道。我的阅读感受是:王彬先生的文字,承载着他的情感与思想,是一股烂漫于春季的山涧清流,欢快而瑰丽地前行。同时又有着陈酿一般的醇厚而使人陶醉、安享、自足,潜行着一种古贤逸韵,更兼有诸般领域学养的浸润。
王彬先生的《袒露在金陵》分五部分。第一与第二部分书写古之男人与古之女人,我在这里只略微谈谈我对这两部分的感受,而在这两部分中,女性占有颇多的比例。对此作者寄予了深切情感与浓烈关注。由于文化与性别的差异,女性——尽管是卓越的女性,也往往显出一种渺小和无力感。《袒露在金陵》的开篇是《六诏》,王彬先生用了大部文字讲述王羲之与他的儿子们,叙及儿媳谢道韫之处不多,然而从不是很多的文字中,我们却可以感受到作者对这个女性的殷深同情与沉重叹息。
谢道韫的丈夫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王凝之的字很好,但是人却愚蠢糊涂,“王家世代信奉五斗米教,凝之尤其信服,五斗米教首领孙恩造反时,凝之正在会稽内史的任上,幕僚们请他做好防御,但是凝之不听,而是到一处安静的房间里祷告,不久出来对众人说已经‘告请’了‘大道’,答应派鬼兵相助,不用一兵一卒‘贼自破矣’”,你们放心吧!于是不做任何战事守备,遂“为孙恩所害”。因为愚蠢以至于丧了自己与儿子的性命,这自然给谢道韫带来了极大的不幸。对此王彬先生的态度是:“20世纪美国作家德莱塞在长篇小说《珍妮姑娘》中摘引英国19世纪作家杰佛里斯赞美少女的话:一个美丽而完美的女孩儿需要150年的时间才可以造成。少女的珍贵是无可比拟的。她是来自吹过‘青麦的南风’、来自蔷薇花、金银花,以及‘转黄麦茎丛中天蓝色的矢车菊’,虹彩留住日光所在的一切甜蜜。”“今世的少女是这样,同样,在谢家聚会白雪缤纷之际,少女时代的谢道韫也该凝聚多少时代的瑰丽光泽,这当是她人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光吧!”而现在呢?由此联想到蔡文姬被曹操用重金赎回的代价是骨肉分离,而谢道韫则是天人迥别,用多少“金璧”,儿子也赎不回来了,这样的悲痛又岂止是“胸臆为摧败”能够描绘得出!每念及此,在她内心深处,涌动对亲人的思念又该如何痛楚,“她还会遥想那样连绵丰盈的大雪,回味那遥远而闪光的甜蜜,折叠着对未来的憧憬星光吗?”我读至此处,难免不联想到作者在序中说到的“苦茶”,而这样的苦茶当在此处细细品之吧!
对女人是这样,在作者的笔下,对历史上的男性也体现出一种浓郁的悲悯情怀。《袒露在金陵》中收有《兄弟》一文,我认为是评述鲁迅与周作人兄弟之间纠葛与情感的极好文章。
1936年,鲁迅谢世。周作人没有去上海参加追悼会,第二天,周作人继续在北大上课,内容是六朝散文。上课铃声响后,他挟着一本《颜氏家训》缓缓走进教室。那堂课,周作人自始至终讲解《颜氏家训》中的《兄弟》篇,直至铃声再次响起,周作人挟起书对学生们说:“对不起,下一堂课我不讲了,我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听了这话,大家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对此,王彬先生做了详细阐释,他说《颜氏家训》是六朝颜之推的著作,阐述齐家之法,是我国第一部家训。《兄弟》篇是其中的第三篇,其中论述:“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食则同案,衣则传服,学则连业,游则共方,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及其壮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王彬先生阐释道:
兄弟根脉相通,虽有荒谬悖逆之人,也不会出现大偏差。但在成人以后,娶妻生子,各有妻室,即便是诚实厚道者,在情感上也难免不发生变化。而妯娌,没有血缘关系,自然疏远。如果受她们的蛊惑,兄弟之间必然发生龃龉乃至裂隙,这就犹如在方形底座上硬加一个圆盖子,无论如何是合不拢的。鲁迅与周作人,从亲密无间到翻脸决裂,恰恰印证了颜之推的话,“浪传乌鹊喜,深负鶺鴒诗”,杜甫的这两句诗,似乎是为周氏兄弟而作,鶺鴒,鶺鴒,鶺鴒啊!
悲悯之情触笔而出!这样的文字可以说是深入到了周氏兄弟的内心幽趣,毕竟是“分形连气”而难以断绝的。
王彬先生对历史人物有一种天生的关注情愫,他认为古人与今人虽然关河渺远,但在文化传统与思想感情上来说,依旧是血脉相通难以割舍。比如陶渊明,他的人生态度,王先生认为至今也在影响我们。他在《桃源乡梦》中写道,陶在《读山海经十三首》中有这样两句:“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旧时没有今天这样的公路,马或牛拉的车子在乡间的土路上行驶,车辙是难免不刻印下来的。车辙越深,车子越重,说明车子的等级越高。住在穷陋荒寒的小巷,发达的友人不再来了。陆游《入蜀记》,叙说从绍兴入川,先去其时的首都临安,旧友们总要见见,但有的却见不到了,理由是‘贵不复往来’。古今一样。但陶这个人毕竟冲淡,能够把不高兴的事情转化,不说是人家不来,而是叹息自己住的地方穷寒,人家不能来。这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何必让自己不愉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