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问西东》,刘东著,中华书局2021年1月第一版,49.00元
本书的标题,显然脱出于清华大学的校歌,即那句“立德立言,无问西东”。会想到这一点是很自然的,既然自己早从十一年前起,就从北大转移到了隔壁的这所学校。
应当说,当年能讲出那句“无问西东”来,也是自有一番道理的。不过,于今又要来讲“长问西东”,却也另有一番道理,——而且这样的道理,还有更大的紧迫性。
这并不是在“和稀泥”,仿佛在主张“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而实在是因为,各有各的时机,也各有各的侧重,以至于校歌中的观念,也要与时俱进地有所更新。
当年所讲的“无问西东”,无疑也表达了美好的愿望,——巴望着世上的学术与文化,都能够“出于公心”,并成为“天下公器”。由是,那愿景中的人类文明,也就能立于“文化间性”之上,支撑我们去走向“天下大同”。
此外,依照当时岌岌可危的国势,由于很多借以“应战”的武器,又要先谋之于“挑战者”,所以这种“无问西东”的态度,或也不失为“后发”的策略,以便尽快地把武器“拿来”,也能尽快地以此装备自己。
可话说回来,难免的负面效应又在于,久而久之也便浸习出了:在“话语-权力”的重压之下,这种“无问西东”的、或“不加分析”的接受态度,往往又暗含着某种盲从的心态。
这种情势再演变到了当今,我们再朝身边打量一下,就会如梦方醒地发现,那些继续去声称“无问西东”的,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面,是默默地在以“西方”为标准的。
所以,一旦到了这样的场合,所谓“无问西东”也就意味着,不再保有自家的“文化本根”,也不再对于文明间的接触,保持“追根究底”的好奇心,而无非是亦步亦趋,且还是邯郸学步。
在国际学界,这正是高涨的后殖民主义思潮,要坚持去揭露与批判的殖民心态。只可惜,不要说国内的理工科同事了,就是人文社科领域的同事,不自觉地保有这种心态的,仍可说是“不在少数”。
而另一方面,那个“西学”本身却在斗转星移。这也就意味着,正由于西方渗入中国的烈度,已经钻到了意识的地平线下,构成了文化上的“无意识”,所以在中国本土的观念转变,反而需要更新颖的“西学”知识相助,以便了解到自己所执的那些妄念,其实在“西方”那边也早已“过时”了。
当然相对而言,这种“无问西东”的文化态度,如果对一所以理工为主的学校,原本也可说是无伤大雅。——不过,这个判断的反命题却是,一旦又要恢复成综合性大学了,这就会对整个清华园的学科布局,构成既无形、却又无所不在的限制。
特别是,娱乐界还恰好刚刚以此为题,并且就以这里的校园作为背景,拍出了那部《无问西东》的电影,——这就更加固了人们的通常印象,觉得那种“不中不西”的过渡色彩,或曰无所傍依的、灰蒙蒙的“国际特色”,就算是这所大学的主要特色了。
然则再来回顾一下,自从舰炮声中的“中西开埠”,但凡那些大学者的自我期许,也都迅速地从以往的“博古通今”,转变成了此后的“学贯中西”。——这不仅意味着,同时在渴望着来自中西的学识,还更意味着,要去巡弋这两大文明的边界,思索其中的成败利钝、功过得失。
于是,这里所提出的“长问西东”,也正是在新的历史环境下,向着在学力上足以“学贯中西”的学者——当然首先就是向着区区自己——提出了更进一步的、需要付出更多艰辛努力的任务。
这种“艰辛”意味着,既是在明确主张“长问西东”,那就不能再是“只西不东”,也不能再是“只东不西”,而要对来自双方的学术佳作,都以至少是双倍之力,去进行双向的、相互诘问的对读,以期在文明之间的“对话性”上,再对之进行双向的创造性转化。
由此说来,只有首先这样去“长问西东”了,才能意识到双方的文化边界和价值特色,从而再将自己跨越性的思想,宽广地奠基于“东、西”之上,由此思考出足以“超越西东”的价值。
而且,我们的真正富于力道与成效的运思,也便只能发生在“中西”的边际上,也唯有那个足以“跨越文化”的宽广所在,才可能进而成为全人类的价值增长点。——我们由此或许又不妨说,只有眼下先去“长问西东”了,将来才有资格再来“无问西东”。
是为本书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