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丰乾)
-----“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受到物质的“纠缠”。
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
-----——马克思和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1页。
-----A 想起了克隆羊——关于弘扬传统与对外开放
-----“克隆绵羊,没爹没娘。”
-----这是98年春节联欢晚会某小品中的一句台词。
2000年的春节晚会,湖南卫视和重庆卫视将向央视叫板。
“董浩叔叔”、“鞠萍姐姐”、“孙进修爷爷”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称呼。
-----美国小朋友大概不会有“克林顿伯伯”的意识;“伊丽莎白奶奶”的说法对英国人来说大概也只是一种不太容易想到的幽默吧。
传统就是在这样的对比中昭然若揭。十几亿人同看一台节目,年年如此,在世界文化景观中可谓绝无仅有,和当年宣布独立的同时又南征北伐的军阀一样,各地方台的最大目标也是一统全国,只不过媒体的目标是观众而已。
-----西方人当然也从伦理学的角度讨论克隆技术,但他们更担心的是克隆技术会引起法律难题、政治混乱。而“没爹没娘”却是中国老百姓对于克隆技术的第一反应,用专业术语来讲,是不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伦理本位”呢?
-----近几年颇有一些先生感慨文化传统之薪火衰微,又痛感工业文明的弊端,大声疾呼以东方文化补救西方文化。比如,有的学者引用“劝君莫打三更鸟,子在巢中待母归”的诗句来证明中国固有的思想中对鸟兽表达了怎样的同情和怜悯,还强调这种同情在“西方的诗中是难以找到的”。还有人举出陶渊明的诗:“孟春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我亦爱吾庐”,以此来证明人与环境平等相处的“生态境界”在传统文化中有何等重要的地位。这些良苦用心无疑是值得同情和怜悯的。
-----但是,稍微留心一下就不难发现,“劝君莫打三更鸟”的理由竟是“子在巢中待母归”——老祖宗真正担心的是那种血缘关系的缺损和消亡。“没爹没娘”对动物来说也是很残酷的,更不用说是人了。至于这些鸟兽们在生物链中的地位和作用对古人来说是不必讨论也不可能讨论的。这种诗句其实体现了儒家思想对传统艺术的支配,是对伦理本位的绝好注脚。这样的诗句在西方文化中确实很难找到,因为没有一个文化传统把血缘关系像儒家那样看得压倒一切。
-----九十年代以来 ,鼓吹以“天人合一”的思想资源来解决环境问题的论调不绝于耳。殊不知《周易·系辞传》开篇所阐扬的“天尊地卑”这样一条在传统文化中至关重要,且被传统社会各个阶层所广泛接受的伦理原则,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儒家所讲的“天人合一”,其实是先按人道(尤其是伦理秩序、道德修养)塑造了天道,又以这样的天道作为不证自明的根据来论证人道的自然性、必然性、合理性。作为儒家反对派的道家在这一问题上比儒家更儒家,《庄子·天道》篇云:“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我想,这应该是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基本框架。荀子说“君子以为文,小人以为神”。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理论,说白了无非是找到了一个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都能接受的教化工具,这一理论的功用在于“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繁露·玉杯》),与环境保护何其远哉!这里的问题不是古人不识时务,而是今人望文生义。
-----至于“众鸟欣有托”更是人化(诗化)自然的生动例子——在陶渊明老先生怡然自得的心境之中,来来去去的飞鸟也有了安身立命的家园,像“我亦爱吾庐”一样欣然,一样满足。这当然也是一种境界,但这种境界无疑是诗的意义上的文化人的“精神境界”,而非有人津津乐道的科学意义上的老百姓的“生态境界”。
-----从这种尴尬局面中脱身而出的思路其实很简单:与其那样不遗余力的鼓吹“天人合一”可以用来指导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倒不如认认真真地从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的角度来赋予“天人合一”以全新的内涵和意蕴,免得祖宗在地下骂我们的不肖、后人在未来笑我们的无知,也会避免“国粹”、“复古”之类的大帽子,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一来,不是传统文化补救了西方文化的弊病,而是西方文化补救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不足和缺憾。传统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在拓展我们的精神境界方面仍是大有作为,又何乐而不为呢?
-----被奉为当代新儒家大师的牟宗三先生也说:“经济问题就必须有经济学的知识才能解决。你不能说王阳明的良知就能解决呀,这是瞎说。”(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7页)在现实中,这样的“瞎说”此起彼伏,一碰到什么问题,总有人急不可待地要从老祖宗那里敲打出现成的答案或振振有辞地宣称“中国人早就知道了”,非愚则诬乎?
-----至于东方文化能不能补救西方文化,那实在是西方人自己的事。
我们自己的门前雪堆积如山,束手无策、甚至视而不见,却对别人的瓦上霜忧心忡忡、甚至幸灾乐祸,岂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主客颠倒、越俎代庖甚至有些自作多情吗?
-----文化建设应当“损有余而补不足”。对于传统文化中的一些东西,我们不是继承的太少了,而是继承的太多了。伦理本位、血缘第一的传统在公元前六世纪的孔夫子那里定下调来,从公元廿世纪后期的大众媒体中油然而生就是明证。
-----“克隆绵羊,没爹没娘”,这样的台词人们或许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了,但生物技术正一步步逼近我们的生活,预言下一个世纪是克隆世纪大概不算过分。对此,我们应该在文化心理上需要有充分的准备,尤其是要防止一些“日用而不知的”传统继续成为走向新世纪的包袱。
笔者认为,今日之文化建设,“对外开放”优先于“继承传统”,“分析传统”优先于“弘扬传统”。没有进一步的开放,就没有就没有进一步的比较和对话,没有进一步的比较和对话,就不可能进一步的把握和认识自己的传统,也不可能进一步地改造我们的传统,综合与创新也将是一句空话。
-----“开放”不仅是一种政策,也是一种胸襟。和研究西学的专家相比,以国学为己任的先生们更需要这种“开放”的胸襟。
但是,“开放”也是为了建设,在“开放”的过程中,对于外来文化同样有一个分析、消化和改造的问题。还是以环境保护的理由为例。
-----B只有一个地球?——人类中心与“别人意识”
-----21世纪是环境保护的世纪,大概没什么异议。但为什么要保护环境呢?
-----“因为只有一个地球”,很多人会不加思索的回答。
-----“只有一个地球”是第一个世界环境日的主题,从它问世以来就作为环保的理由频频被引用。
-----“只有一个地球”是亘古以来不争的事实,何以今日才作为环保的理由?
-----倘若发现了第二个地球,难道就没有保护环境的必要了吗?
如果地球上只有一个人,还要不要保护环境呢?
-----“只有一个地球”的提法无法回答这些诘难,说明它在价值观上仍然有偏差之处。
-----那么,抛弃“人类中心主义”是不是可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呢?
答案是否定的。正如有的学者已经指出的那样,在生物学或者物理学的意义上,人和其他的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处于中心地位;而在文化的意义上,除了“人”之外,又有哪一种“类”可以作为地球的中心呢?
-----面对日益增长的人口和不断丰富的物质文化需求,人对于自然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不是过头了,而是还很不足;人类的科学技术在改善人的生活质量方面不是超前了,而是滞后了。所谓的“回归自然”,和“抛弃人类中心主义”同样是一相情愿式的口号,甚至会把环境保护引向人类价值观的反面。“人类中心”始终是一切文化活动得以存在和继续下去的前提和基础,也不存在所谓的“超越”与不超越的问题。
环境问题的产生,归根结底并非“中心”(人类)和“边缘”(自然)或主体(人类)与客体(自然)的关系出了问题,而是人类内部一些人的生产、经营、消费活动牺牲或者说污染了另一些人的乃至大家的生存环境。从价值观上讲,不是人对待自然的态度和实践出了问题,而是人对待“别人”的态度和实践出了问题。
-----环境问题的解决,表面上是珍惜资源、保持水土、爱护动物等等。但是,环境保护的价值观依据不是“只有一个地球”,而是“地球也是别人的地球”。环境保护落实下去,应当是对“别人”的充分尊重——尊重下游的人、周围的人和身后的人,不要随意排放污水、不要随地吐痰、不要在公共场合抽烟,要给子孙后代留下清山绿水等等。惟其如此,环境保护才能切实的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和文明水准,而不会演化为反文化、反科学的工具。
-----同时,只有心中有“他人”,才能心中有“他物”,才会真正把其他的生物看成自己的伙伴,从而使环境保护成为人们的自觉行动,而不是外在负担,人类才真正与自然和谐相处,而不是在自然面前受到限制。
-----所谓“全球化”的历史,就是我们身边的“别人”越来越多的历史。当工业、信息、知识日益加速着“地球村”的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各种联系越来越广、越来越深、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赖越来越多的时候,怎样对待“别人”这一古老的的问题正日益成为一切价值观的核心。因为一个人的事情,往往就是“全村人”的故事,以“地球”修饰“村”者,言此“村”之大也,以“村”比喻“世界”者,言此“世界”之小也。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谓意味深长。 家长对子女的专制,是把孩子看成是“自己的”,而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一出生就是作为“别的人”而独立存在的;由野心家发动的战争,是要把“别人”和“别人的”一切东西据为己有;以上帝的名义发动的战争,是要消灭“异端”。工业革命和地理大发现以来的人类的灾难,就是欧洲人把自己看成是人类中心的结果。冷战后的世界仍旧危机四伏,是由于有人还作着“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迷梦。可见,怎样对待“别人”已远远超出了环保的意义。
-----当新的千年来临之际,我们必须继续坚持和高扬“人类中心主义”。
高扬“人类中心主义”,就是要坚决反对和抵制一“些”人,特别是经济文化发达地区的人自命为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的中心,从而把污染转嫁给“别”的地区和“别”的人民,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别”的地区和“别”的人民。
-----只有唤醒全社会的“别人意识”,才能从根本上唤醒人们的“环保意识”。 我们不仅需要一个干净的地球,我们更需要一个和平的地球。 我们不仅要保护须臾不可或缺的环境,更要保护按自己的方式生存的自由。 我们不仅要尊重自然,更要尊重“别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需要回到孔子。 那么,下一个世纪是孔子世纪吗?我想,即使孔子也不希望这样,因为他老人家力主“和而不同”的精神。
衷心地希望新的世纪,或者新的千年,是物质与精神协调一致、科学与人文水乳交融、东方与西方良性互动、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自己与别人和而不同的世纪,不同而和的千年。 “大同世界”者,大通世界也! 这样的世界,离共产主义有多远呢?
2000年岁首
作者:张丰乾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99博士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