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学与词心》,杨海明/述,钱锡生/编,中华书局2021年11月第一版,38.00元
中华书局最近出版了由杨海明老师口述、钱锡生先生编撰的《词学与词心》一书。全书包含《怎样鉴赏唐宋词》《唐宋词鉴赏录》《我的词学人生》三大部分,还附录了《唐圭璋先生词学研究讲课实录》和《杨海明论文、论著目录》,不仅保存了很多学术专著未必收录的资料,还提供了很多在学术著作中难以读到的真知灼见,可谓一部内容丰富、学术含金量高的词学文献。如果说《唐宋词鉴赏录》是词心的部分,那么《怎样鉴赏唐宋词》就是对《唐宋词鉴赏录》的现身说法;《我的词学人生》和《唐圭璋先生词学研究讲课实录》则属于词学的部分,展现了杨老师的词学之路。可以说,书名准确地概括了全书的内容。
杨老师在题为《我的词学人生》的访谈中介绍了他的家庭、小学和中学的经历、本科和研究生阶段的学习,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他艰辛的求学过程,也让我们看到了时代的曲折甚至残酷(那个时代不要说读书,就是生活也很困难)。我们从杨老师的访谈中可以看出,他没有什么家学渊源,其成就主要靠自己努力,当然也和他跟从众多名师学习有关。杨老师介绍了他在本科阶段遇到的诸多名师,如钱仲联、刘季高、纪庸、赵国璋等先生,而对他影响最大的则是研究生阶段师从词学大师唐圭璋先生研习唐宋词。“以学术为生命的唐老”不仅亲自给研究生上课,还聘请了一大批著名的学者来上课,如孙望、段熙仲、宛敏灏、程千帆、卞孝萱、周勋初、杨明照等先生。老一辈学者的人品与学问给杨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们的熏陶、教诲之下,杨老师走上了学术的道路,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唐圭璋先生词学研究讲课实录》是杨老师跟唐老读硕士期间做的听课笔记,内容包括当时的词学研究概况、研究词学的态度和方法、研究词学的领域、词人和词书等,涵盖了唐宋词研究的诸多方面,初学者可以由此进入唐宋词研究的殿堂。这份笔记不仅展示了杨老师与唐先生之间的师承关系,也让我们看到了词学前辈彼此的交往、唐老的治学经历和以及他对唐五代词、北宋词、南宋词的具体介绍,为学界提供了不少宝贵的词学资料。唐老的讲课既亲切有味,又精准到位,话虽不多,但全是干货。他在长期的词学研究中总结出来的一些治学心得,更是高屋建瓴,给人启示,如他在提到治学的途径时说:做学问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是“从无到有”,二是“从少到多”,三是“从浅到深”,四是“从普及到提高”,五是“从非到是”。至于他提出的某些词学命题,我们也可以接着说下去,比如他指出李清照的词“比柳、周要低”“秦之作风独擅一时,李清照赶不上秦观”,这一词学见解跟我们现在流行的看法不大相同。我们不禁要问:李清照的词成就固然不低,但是否真的像我们说的那么高? 学界似乎还可再斟酌。
《怎样鉴赏唐宋词》《唐宋词鉴赏录》这两部分在全书所占篇幅最多。《怎样鉴赏唐宋词》是关于唐宋词鉴赏的访谈,体现了杨老师在理论上对鉴赏的重视。《唐宋词鉴赏录》收集了是杨老师对具体作品的精彩鉴赏(当然,杨老师的鉴赏文章不止这些,他的《宋词三百首新注》可以视为微型的鉴赏文章汇集,以至于台湾出繁体版时直接改题为《宋词三百首鉴赏》了)。我之前读杨老师的学术著作常常感慨于他的文笔活泼灵动,再怎么枯燥的学术问题,杨老师都能谈得很有趣味,这在学术界是很少见的。不过之前我只是觉得这种风格很独特,从未细想杨老师为什么会具有这种独特的学术风格,这次读了《词学与词心》一书,特别是《怎样鉴赏唐宋词》《唐宋词鉴赏录》这两部分内容,恍然大悟,原因之一在于杨老师深契词心,在此基础上展开深入的词学研究,其成就之高自不待言。
提到鉴赏,有人觉得是“小儿科”,但老一辈的学者都重视并且擅长鉴赏,早一点如俞陛云的《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但采取的形式为古代的点评,对于今日之初学者来说仍觉晦涩难解,近一点的如夏承焘的《唐宋词欣赏》、沈祖棻的《宋词赏析》,赏析细致多了,对初学者大有裨益。杨老师对鉴赏的重视,基于他的学术兴趣和理论自觉——他对考证的兴趣不是很浓,而是喜欢搞评论性的、赏析性的研究:“自己觉得考证相对而言是我的弱项,我还是比较喜欢感悟式的研究、评论,相对来说后者是我的长处。”同时,他认为“鉴赏里面反映出一个人的学问、见解和文笔”。尽管杨老师说考证是他的弱项带有很大的谦虚成分(他关于张炎、王沂孙的考证成果一向为学界所称道),但这番话也体现了他鲜明的学术自觉性。
那么,如何提高自己的鉴赏水平? 古人云:“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文心雕龙· 知音》)杨老师的鉴赏也证明了这一点。他说:“广泛地读书,古今中外都要读,这都可以帮助我们加深鉴赏的深度。”广泛地读,固然包括了专业著作,也包括专业之外的书籍。不要说《诗经》《楚辞》、唐宋诗词、《西厢记》、明清小说杨老师在文章里随手拈来,外国文学作品、现当代文学作品(如丰子恺的散文,胡适、王蒙、陆文夫的作品),甚至连当代一些流行的词句也随处可见,它们互相印证,启人心智。比如张孝祥的“宇宙意识”,是他从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得到的灵感,“忧患意识”是他从高尔泰的中国哲学研究中得来的……他把别人的观点恰当地用到词学中来,开辟了词学的新视野,加强了研究的理论深度。就专业阅读而言,杨老师的阅读量也是巨大的,光《全宋词》他就读过几遍(不仅“每一首都看”,而且做笔记,记下 自 己的观感),更别说词人的别集了。一个人没翻过《全宋词》,脑子里没有几千首宋词作为参照,能对宋词做出这样精深的鉴赏和研究?
让我感动的是,这部记录了杨老师关于唐宋词鉴赏和唐老关于词学研究的真知灼见的重要词学文献,能够呈现给学界,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如果不是当年杨老师在唐老课上认真记笔记并保存至今,我们很难在现有的著述中看到唐老这么多的关于词学研究的重要见解。如果不是钱锡生先生以弟子的身份对杨老师进行访谈、整理并出版这部访谈录,年已古稀的杨老师未必向我们追忆自己的词学人生、系统总结自己的研究心得,甚至他保存的《唐圭璋先生词学研究讲课实录》也不知何时能公之于众。因此,这本书至少体现了三代人之间的学术传承。词学研究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被我们传承着。
阅读本书的过程就好像是寻找和触摸词心的过程——有时是唐老师带我们跟古代词人进行对话,有时是杨老师带我们跟唐宋词人进行情感的交流。在某种程度上,本书不仅是一部词学文献,也是一部心灵文献,它是师生之间的交谈,也是今人与古人心灵之间的谈话。词学研究就是这样在词心中展开的,也是这样一代一代地在我们的心灵之间传承着。(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