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木直中繩,輮以爲輪,其曲中規(《勸學》)
梁啓雄《荀子簡釋》:“《淮南·原道》注:‘中,適也。’《漢書·刑法志》注:‘中,當也。’歸納:《天論》‘中則可從’,《正名》‘心之所可中理’,《賦》‘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儒效》‘比中而行之’,《哀公》‘行中規繩’,各句的‘中’字都有‘適當’之意。”
句中兩“中”字均當讀去聲,動詞,義爲“符合”。《穆天子傳》“味中糜胃而滑”,郭璞注:“中,猶合也。”《管子·四時》“不中者死”,注:“中,猶合也。”《商君書·君臣》:“言不中法者,不聽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爲也。”三“中”字之義亦爲“符合”。梁啓雄所舉《正名》“心之所可中理”,《賦》“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哀公》“行中規繩”,其“中”字之義亦當爲“符合”。至於《淮南子·原道》“動靜不能中”,高誘注:“中,適也。”《漢書·刑法志》“斯豈刑中之意哉”,顔師古注:“中,當也。”《正論》“中則可從”,《儒效》“比中而行之”等句之“中”字,則皆讀平聲,有“適中”之義;而與讀去聲、義爲“符合”之“中”字不宜相混。章詩同《荀子簡注》釋“中”爲“合於”,其義近是,唯贅增一介詞“於”字耳。
(二)蟹六跪而二螯(《勸學》)
楊倞注:“跪,足也;《韓子》以‘刖足’爲‘刖跪’。……許叔重《說文》云:‘蟹六足二警也。’”盧文弨曰:“案《說文》‘蟹有二敖八足’,《大戴禮》亦同此。正文及注‘六’字疑皆‘八’字之訛。”(《抱經堂叢書·荀子》) 梁啓雄《荀子簡釋》:“跪本是人兩膝支地,在這裏作形名詞用,轉變爲蟹足。”
跪,當指雙脛,即雙腿之膝蓋以下部分。《韓非子·內儲說下》有“門者刖跪”,《外儲說左下》曰:“齊有狗盜之子與刖危子戲而相誇,盜子日:‘吾父之襲獨有尾。’危子曰:‘吾父獨冬不失袴。’”“刖危”即“刖跪”。陳奇猷曰:“‘失’當爲‘必’,音近而誤。《說文》:‘袴,脛衣也。’段玉裁注、朱駿聲通訓定聲並云‘即今所謂套袴’。……案套袴者,冬日加於脛上以禦寒,今刖跪雖冬日亦不穿袴,故曰‘冬不必袴’。”可見刖跪之人應指斷去雙脛之人,唯斷去雙脛,方可云“冬不必袴”;而“跪”則當指雙脛。後來“脛”亦稱“腿”,故“跪”亦應指雙腿。然斷去一足則不稱“刖跪”,而“足”亦不稱“跪”。《韓非子·和氏》曰:“王以和爲誑,而刖其左足。”“左足”決不可稱“左跪”。“跪”與“足”實不應混同,古書中亦未見二字可通用之例。楊注以“足”訓“跪”,未允當。“六跪”之“六”,似當爲“四”字之誤。“六”,戰國《陳侯因▇(上“次”、下“月”)敦》作“”,“信陽簡”作“”;“四”,戰國“布貨”作“”,“望山簡”作“”。“四”、“六”二字,形近而易誤。而“八”字,戰國陶作“”,“八”與“六”字之形則差別較大。故“六”極可能是“四”之誤,而非“八”之誤。而將“跪”訓“雙脛”,指雙腿,則稱“八跪”於文義亦未安。“六跪”當作“四跪”,乃指四對蟹腿。《說文》稱蟹腿爲足,故曰“蟹有二敖八足”;楊注引作“蟹六足”,乃涉正文之“六”字而誤。故《說文》言“八足”可,若稱“八跪”,則大謬矣。
(三)真積力久則入(《勸學》)
楊倞注:“誠積力久則能入於學也。”久保愛《荀子增注》:“入,《國語》‘非學不人’之‘入’,謂得於身也。”梁啓雄《荀子簡釋》:“言真誠而能積,力行而能久,這樣,必定有深入門的成就。”
《廣雅·釋詁》卷三:“入,得也。”久保愛之說可信。楊注“入於學”,梁云“入門”,雖勉強可通,然未得其真,於文義亦未佳。另《墨子·親士》“入國而不存其士”之“入”,亦當訓“得”,指得到君位,享有國家。
(四)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修身》)
楊倞注:“言見善必自整飭使存於身也。”王念孫《讀書雜志》:“《爾雅》:‘在、存,省察也。’……見善必以自存者,察己之有善與否也。”
《廣雅·釋詁》卷二:“修,長也。”《禮記·中庸》“徵則悠遠”,孔穎達疏:“悠,長也。”“修然”當與“悠然”同義,爲思念之貌也。“存”,則以訓“思念”爲佳。《禮記·祭義》“致愛則存,致愨則著”,鄭玄注:“存、著則謂其思念也。”見善自存,見不善自省,正如梁啓雄《荀子簡釋》所云:“這兩句和《論語·里仁》‘見賢思齊,見不善而內自省’意義略近。”
(五)山淵平,天地比,齊秦襲,入乎耳,出乎口,鉤有須,卵有毛(《不苟》)
楊倞注“未詳所明之意,或曰即‘山出口’也……自‘齊秦襲,入乎耳,出乎口,鉤有須’,皆淺學所未見。”梁啓雄《荀子簡釋》:“‘入乎耳、出乎口’,六字必有誤。大概是傳抄者不得其解,就隨便地寫《勸學》的文來改易它。楊注引或說‘山出口’,恐是原文,但上三個字是什麽字又無可考了。”
荀子此處所舉,皆爲“名家”之論題,惠施、鄧析則乃名家之代表。“出乎口”似當爲“山出口”之誤。梁云“楊注引或說‘山出口’,恐是原文”,此言近是。《莊子·天下》中列數惠施論題,即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卵有毛”、“山出口”等等。“入乎耳”疑爲“藏三耳”或“臧三耳”之誤。“藏三耳”爲公孫龍論題之一,公孫龍亦爲名家。戰國時只稱“刑名家”、“辯者”,西漢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始創“名家”之名,《漢書·藝文志》即以公孫龍與惠施、鄧析等屬之。公孫龍與惠施、鄧析之思想,實有淵源關係。此篇中荀子舉惠施、鄧析,亦當包括公孫龍等在內。“藏三耳”,《呂氏春秋·淫辭》作“藏三牙”,《孔叢子》(黃雲眉《古今僞書考補正》認爲乃三國時魏之王肅僞撰)作“臧三耳”。二書所記,均爲孔穿與公孫龍相與論于平原君所。龐朴先生《公孫龍子研究·考辯》曰:“‘牙’當系‘耳’字之誤,《孔叢子》當系采自《呂覽》。……宋人謝希深注《堅白論》‘離也者,藏也’時說:‘《呂氏春秋》曰公孫龍與孔穿對辭于趙平原家,藏三耳蓋以此篇爲辭。’是‘藏三耳’或與《堅白論》的‘藏三可乎’有關。所以王啓湘在《公孫龍子校詮·敘》中說:‘因臧獲之“臧”,及藏匿之“藏”,古均作“臧”,淺人不知“臧”爲藏匿之“藏”,“耳”爲“而已”之義,乃疑“臧”爲臧獲之臧,“耳”爲耳目之耳,……此“臧三耳”之說所由來也。’”據此說,則“藏三耳”之意爲:“堅白石”三者,“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者,無堅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者,無白也”。“得其白,得其堅,見與不見謂之離;一二不相盈,故離;離也者,藏也。”(見《公孫龍子·堅白論》)。“堅白石”三者,視可見“白”、“石”二者,拊可得“堅”、“石”二者,不可同時得三者。見“白”、“石”二者則“堅”藏,得“堅”、“石”二者則“白”藏,故曰“藏三耳”。公孫龍此命題試圖強調人類不同感官認識能力之局限,然卻對其綜合認識能力有所忽略;而將處於認識之外之屬性稱爲“藏”,在認識論上具有深刻含義。荀子對思想深刻之名家學說未能充分吸收,此乃其邏輯思想與認識論未能獲得長足進展之重要原因之一。
(六)君子大心則天而道(《不苟》)
楊倞注:“‘天而道’謂合於天而順道。”盧文弨曰:“正文‘則天而道’,《韓詩外傳》四作‘即敬天而道’。”(《抱經堂叢書·荀子》)王念孫《讀書雜志》:“‘天而道’三字文義不明,當依《韓詩外傳》作‘敬天而道’,與‘畏義而節’對文。楊注失之。”楊柳橋《荀子詁譯》:“本作‘則天而道’,疑傳寫者漏一‘則’字。”
“敬天”與荀子思想不合。《天論》曰:“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又曰:“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檢遍《荀子》三十二篇,絕無“敬天”之說。《韓詩外傳》之文,未必與《荀子》相合。此句似當作“君子大心則則天而道”,因傳抄而誤脫一“則”字。前一“則”爲連詞;後一“則”,當依戴望《荀子》校勘記(抄本,現藏杭州大學圖書館)所曰:“則,法也。與下文異。”然戴氏未補入一“則”字,故與下文句法未能整齊劃一。“則”者,效法也。“則天而道”之“道”字,當訓“行”。《王霸》“故古之人有大功名者,必道是者也”,楊注:“道,猶行也。”故“則天而道”,即法天而行。既可見道家思想之影響,亦合於《論語·泰伯》“唯天唯大,唯堯則之”之儒家經典。此即《天論》所云“明於天人之分”、“順其天政”、“不與天爭職”;講求順應自然,把握自然,“物畜而制之”。此全句乃言,君子從大處考慮,則順應自然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