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图书美编时间久了,买书也成了“颜值控”。那天,新书台前巡阅一过,封面难看的,手都懒得抬;封面入眼的,上手一掂量,封底扫一眼,质地成色,基本上八八九九。这本不错! 看看内封、扉页、书名页,翻翻目录、内文、版权页,挑一本全新塑封的,扫码,走人。
线下买书就是这样丝滑。现在这本书安安静静躺在书桌上:《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其实,十几年前,这本书的老版在农业路的三联书店见过,似乎是个红色块的封面,印象不很鲜明,哪个社出的不记得了。
关于这本书的内容和版本,作者黄乔生在序言中有交待:“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出自鲁迅诗《题三义塔》。百年家族的命运和三兄弟之间的恩怨引人瞩目,发人深思。我在1998年出版的关于周氏三兄弟的书,书名《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即来自鲁迅的诗句,这本书是第一次将三兄弟合传的尝试。2007年,我做了一些文字上的修改,以《周氏三兄弟》之名出了第二版。”
我买到的是2019年人民出版社的新版,是修订第三版。如果说作者在2005年由三联书店出版的《八道湾十一号》,是围绕一方宅院,呈现了三兄弟共同生活的横切面,这本书则是纵向地叙述三兄弟行状,时间跨度更大,所涉范围更广,牵连人物更多——两书有连续性也有互补性,可以并行。
且不说文字,拆开来看装帧,读图。
封面。白底干干净净,正中三个图形:菱形、多边形、圆形;三个色:红、蓝、绿。看惯了三兄弟照相的封面套路,猛一看这种田中一光式的构成,不免有种陌生的突兀感,似乎是突然间按下的钢琴高音键,刚劲嘹亮,一个激灵,倒逼读者把大脑瞬间清空。中轴线排布,高纯度用色,几何形,有种隐约的崇高感。这跟三兄弟有什么关系呢? 值得思考。
内封。三段式,满版的深色底溢出页面,浓重、粘稠、深沉。但不是完全的沉没,仿佛若有光,若有色,印金的四个大字,度——尽——劫——波,似乎是深夜寒冬报夜人的铜锣声声。设计师显然深受罗斯科影响,小心尝试着与读者互动,也极其克制地限定了本分的边界,抛出了问题,暗示了自己的思考,没有给出答案。
扉页。并列三兄弟年轻时单人照。书名页。片名字幕亮出,影片开场。背面是个对页,左页是白底黑字的鲁迅手迹。惯于“文本细读”的读者,从图版的字里行间识读这段文字,或有不同的感受;右页是“序言”,黑底白字,幕布徐徐拉开。
目录。正文分五章共十九节,前有序言、引子,后有参考书目和跋,有头有尾,体面讲究,齐齐整整排了四码。如何既节制又放纵,既若不经意又精当妥帖地把文本内容“正好”分配在四个页面,虽说只是个技术问题,但调整经营之微妙,恐怕只有美编才能心领神会。这四面目录页,字大行疏,层次分明,首尾一贯。报幕员上台,灯光大开,麦克风音量很足。
引子。首先是满屏远镜头,俯瞰绍兴古城,背面是近景越王台:卧薪尝胆之地,“报仇雪耻之乡”,然后是两页文字,字幕缓缓显示、淡出。
第一章。开篇页黑底白字,右上角是大字号的罗马数字,俨然是莎翁五幕剧的派头。左下角,阿拉伯数字特别提示出年代,1881——;背面是长镜头的绍兴东湖,乌篷船渐行渐远。
第一节,官宦人家。正面配图两张,水乡绍兴、周家台门,背面是“翰林”匾,小津的开场镜头推拉摇移,由远及近,往往聚焦在局部时,故事才真正开始:“1881年9月25日,浙江省绍兴府城东周家新台门诞生了一个男孩。”然后是识别度很高的两幅图,上下并置一页,——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第二节,从小康坠入困顿。配图一张,外婆家遥望;背页是鲁迅手绘的活无常手稿,是张文物级别的全息高清图。这一节文中有张《社戏》里的戏台图,观众席的位置真的是一大片水,难怪少年鲁迅要在船里远远的看戏。
第十二节,兄弟失和。正面为鲁迅离开八道湾后租住之所,背面为鲁迅、周作人送别爱罗先珂合影,拍摄时间是1923年3月15日。三个月后的7月19日,周作人派人送去绝交信:“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图片收入本书258页。
值得一提的是,三兄弟中,老大、老二有多张合影,老大、老三有一张合影,老二、老三有一张合影,唯独没有一张三兄弟合影。早在1911年,周作人代拟《维持小学之意见》底稿,鲁迅修改后与周建人联名致信绍兴县议长。50年后的1961年,周作人将这份凝聚着三兄弟亲密深情的原件,捐献给了鲁迅博物馆,还特别在纸边上写了三行说明,署“启明”款,钤“周作人”印,图片收入162页。
第五章。开篇页,标识时间是1945——。背面是冬日的八道湾街景,萧疏、荒寒,剧情急转直下,短暂聚居此地的大家族行将分崩离析。第十八节。辩解。正面是老虎桥监狱,背面是周作人赴法院受审。第十九节——度尽劫波。正文结束前,是周建人在1949年的照相,特别放置在右页的右上角,似乎在俯瞰、回望这幕家族悲欢的人间戏剧:深色中山装,双手交叉,后背稍扬,若有所思,若无所思,此中消息已无人知晓。
全书32万字的正文结束于一行字:“1984年7月29日,周建人在北京医院病逝。”在此之前,鲁迅于1936年逝于民族全面抗战的前夜,周作人逝于1967年。
全书近百幅的图版定格于三幅单人照:三兄弟晚年留影。好奇的读者或会翻到扉页上的三幅单人照,或会对比着看看,或会注意到图注里“正好”标识有三兄弟的生卒年,或会有些感慨? 生逢其时耶,生不逢时耶?
一个民族近代化的百年进程,三兄弟人生的恩怨离合,收束于封底的一段黑底白字——一共有二十七行。
(本文作者为中州古籍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