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图像论》,赵宪章著,商务印书馆2022年9月第一版,68.00元
南京大学中文系赵宪章教授日前在商务印书馆出版新著《文学图像论》。作为该书的责任编辑,王松景先生就《文学图像论》及该书背后的一些理论问题,与赵教授做了一次对话,兹实录如下。——编者
王松景(以下简称王):赵老师,您好! 您将自己的这部著作名之为《文学图像论》,这里的“文学”和“图像”是一种什么关系? 偏正关 系? 并列关系? 抑或互动关系? 它们毕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将二者合成为一个词组应该有您的特殊考虑。
赵宪章(以下简称赵):《文学图像论》这个名称源自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图像论”。维氏在《逻辑哲学论》中描述了“语言”和“世界”在逻辑序列上的同型结构,认为可以用“图像”将这种关系一一对应起来。这就是他的“语言图像论”,又称“图式说”(Theory of Picture)。我的“文学图像论”由此取义,认为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是一种“象思维”的语言,更是经由图像和世界发生逻辑联系。因此,我们不仅要关注文学的“形象”“意象”等传统命题,更应探讨文学与世界的图像性关系。传统命题中的“象”被框定在文学本身,“文学与世界的图像性关系”则是文学与其外部“视像”的关系;二者有联系,又完全不同。但是,本研究并非要推翻传统命题,而是紧密接续传统,将文学本身的“象”通称为“语象”(语言之象),重点研究语象和图像的关系。换言之,《文学图像论》是沿着维特根斯坦的足迹继续前行,确切地说是“借题发挥”以面对我们的新问题。此“新问题”就是“图像时代”引发的文学危机与符号危机,传统社会不存在这种危机。
至于你说的“文学”与“图像”具体是一种什么关系,就本书的内容而言,恰恰是它所要探讨的主题。目前,我们对这一问题知之甚少,现象学和图像学等尽管已有很多论述,但是还不足以解释“图像时代”的文图关系和语图关系,所以要继续探讨。这种探讨不应是单向度的、表态式的,而应是全方位的、深入的,包括但不限于你说的偏正关系、并列关系、互动关系,等等。《文学图像论》算是尝试,只是一个铺路石子,希望引发更多学者参与。如是,足矣。
王:赵老师,您的意思是说,您这本书是要建构“文学与图像”研究方面的理论,那么,这和您主编的《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赵:《关系史》是“史”,本书是“论”,即关于文学与图像研究方面的基础理论。
任何学术研究,包括文学与图像的研究,都应当“史”“论”结合,但是又会有所侧重。我的专业是理论——文艺理论,所以,“理论建构”是当行本色。考虑到这是一个全新的、跨学科的论域,理论建构应当基于文学史和艺术史,否则,只能做“理论的搬运工”,于是就产生了“史”“论”同步展开的想法。
《关系史》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原计划从古到今,由于各种原因不断瘦身,正式出版时保留了8卷(10册,约500万字)。即便“瘦身”过了,参与编写的人员也达80名之多。在此,我向所有分卷主编和撰稿人表示感谢,特别向被“瘦身”下来的参与者表示歉意,没有大家的通力合作、顾全大局就没有今天的《关系史》。
王:赵老师,您很早就讲过文学与图像研究的意义,现已成为晚近以来十分耀眼的新论域,你认为这一论域的研究可以持续吗? 为什么?
赵:任何新论域的出现都有其理由,至于能否持续,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以为,一个新论域能否持续,决定性因素在于学术资源,不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文学与图像这一论域而言,它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例如诗画关系,无论西方还是中国,都有充分的历史积累。直至今天,诗画关系仍然是文学与图像论域中的重要话题,但是讨论的立场、面对的问题不一样了:古代诗画是一种唱和关系,今天的文学与图像则表现为语言和图像两种符号的矛盾——图像符号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势僭越本属于语言的领地。这样,我们就可以借用历史上诗画关系方面的学术资源,讨论今天的文学与图像的关系,并在这一关系的背后发现语言与图像的关系。
当然,“文学与图像”作为一个可持续的论域还有其它许多因素,涉及到语图符号与技术的不同关系、文学在不同时代的不同母题、人类在新时代所面临新问题,等等,我已在本书的《引论》中讨论过了,认为“文学与图像”有可能成为21世纪文学研究的母题,不再赘述。
王:十多年来,您一直在努力建构自己的“文学图像论”,最后以“文学书像论”终结全书,并在《后记》中对这一新发现兴奋不已,认为后者也有可能成为另一个独立的新论域,能说一下原因吗?“文学书像论”与“文学图像论”存在怎样的关系?。
赵:“文学书像”,即文学书写留下来的笔墨踪迹,亦即“书法图像”或“书法作为图像”。以汉语书写为典范的“书法”是公认的图像艺术,所以,将其纳入文学图像论的视域无可置疑。这就涉及到书法作为文学图像的特殊性。
“文学图像”有不同的类型,选择不同的参照可以有不同的分类。例如,从技术的角度可分为手绘图像、机绘图像与数绘图像;从运动的角度可分为静观图像与施为(动态)图像,等等。如果选择“观看机制”的角度,则可将文学图像划分为“视图”与“识图”两种类别:前者以诗意图、叙事插图等手绘图像为代表,后者就是书法图像,简称“书像”。文学语象延异为字像,字像存储在了记忆中,书写使语言成为了可见的;被书写的字像就是书像,被欣赏的书像就是艺术——这就是语象、字像和书像的异质同构,前者依次孕育后者并隐匿在了后者的肉身中,进而奠定了“文学书像论”的学理基础。
也就是说,文学书像论既属于文学图像论又有自己的独特性。由此反观我们的书论与书法研究,选择“文学书像”的视角既可避免纯技术分析,也可以避免大而化之的“书学即人学”。在我看来,此乃中国书学的现代转型、建构中国新书学的正途,前景广阔而诱人。当然,难度很大,超过文学图像论。
王:赵老师,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您的读者,包括我在内,都感觉您的文章很耐读,学理性很强但又不晦涩难懂,启用了很多新概念但又易于理解,能谈谈您在学术写作方面的体会吗?
赵:谢谢您和读者的肯定。实事求是地说,我在学术语言方面确实花了不少心思,每篇论文都会反复打磨无数遍,经常是投稿之后再读、再修改,不放过每句话、每个词。最主要的体会是要注重逻辑,特别是理论文章,一定要思路清晰。不仅是上一部分与下一部分、上一小节与下一小节的逻辑关联要清晰,即便上一句话与下一句话,也要符合逻辑。此“逻辑”不需要专门分析出来(像中学语文课那样),而是要使读者在阅读中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或如行云流水,或如风云激荡……。
其次,书写的逻辑应当具有音乐性,将音乐流注入语言流,不能是干巴巴的分析与综合、归纳与演绎。我喜欢读古代骈文,深受影响,有时会不自觉地使用排比、对仗,甚至会考虑押韵,试图给读者以音乐的节奏感、论说的旋律感。被音乐化了逻辑可以使表意在节奏和旋律中舒展开来。也就是说,论文写作首先要基于逻辑,而逻辑要被音乐所编排。如果再加一句:逻辑的音乐性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惜墨如金”,不能有废话,干净利索,舍得删除所有枝蔓,特别是那些不必要的虚词、修饰词,能省则省。
至于《文学图像论》启用新概念,不是我故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这是一个跨学科的新论域,所面对和阐发的都是一些新问题,传统的“概念库”里没有相应表述,只能“自造”,诸如“语图切换”“语图漩涡”“统觉共享”“图以载文”“文学成像”“叙事折叠”“插图逃逸”“顺势与逆势”“实指与虚指”“静观与施为”“字像与书像”,以及语图的“互仿或互文”“一体、分体或合体”……如果不是跨学科,就不会遭遇这些问题;换言之,这些新问题只有在不同的学科之间才能被发现,所以不得不“自造”出这么多新概念。但是,“自造”不是“生造”,“自造”新概念是传统的接续,不是无中生有。我相信读者结合特定语境,或者借助注释,能够大体理解这些概念的所指。实际上,这些新概念目前已被学界所认同,不少学者已经开始使用它们了。为了便于读者借助不同的语境理解这些新的概念或术语,我为《文学图像论》制作了一个《索引》(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