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园梦寻:再造纸上桃花源》,同济大学出版社,2022年
中国园林在世界上独树一帜,数千年来不断推陈出新、升华完美,与欧洲园林、西亚园林并列为世界造园三大系统,具有重要的国际地位和文化影响。中国园林融会了文学、书画、戏曲、茶艺等多种艺术,成为一种综合性的文化场所。1980年,美国大都会美术馆亚洲艺术展区的核心空间——中国式庭园“明轩”落成,这是以苏州网师园殿春簃为原型而建造,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园林首次走向海外。此后海外兴建了大批中国园林,迄今已有100余座。
在明轩筹建期间,美国学者高居翰(James Cahill)拜访赴美指导的中国学者陈从周,向他出示了一套绘于明代的《止园图》。两位学者被画中的园林吸引。相比于屡经改建的现存园林,这套图册展示的明代园林原汁原味,引人入胜。2010年,中国学者曹汛发现《止园图》的相关诗文,中外学者和文博机构联手合作,先后出版著作,制作模型,举办研讨会和展览,筹划复原重建,在国内外和学界内外引起广泛的反响。《止园图》与其描绘的止园在艺术史、园林史和文化交流史上的意义被不断揭示出来。这段跨越70多年的研究传播历程,凝聚了中外众多顶级学者、文博机构、社会公众和地方政府的努力,映射出中国与世界文化交流的复杂性和深入性。
“最懂中国画的美国人”
20世纪50年代初,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一座博物馆的幽暗展厅里,一个年轻人正在浏览展出的中国画册。他大学修习的是日语专业,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服兵役到日本担任翻译。他由此接触到亚洲的东方艺术,被深深吸引。退役回到美国后,他决定将研究中国书画作为终生的事业。展厅里一套20幅的册页,在他心中唤起一种复杂而奇妙的感觉。这套图册绘于明代,与他熟知的经典画作颇不相同。按照中国传统的评画标准,它们既缺乏“巧妙”的构图,也不具备“精妙”的笔法,但却营造出奇妙无比的山水空间,令人流连忘返。
这个年轻人叫高居翰,后来成为美国研究中国绘画的巨擘。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套册页,则是《止园图》。
《止园图》出自17世纪的画家张宏之手,共有20幅,从不同角度再现了一座明代园林盛期的景象。这套图册最迟于20世纪50年代流落海外,随着重新发现和持续研究,它在艺术史、园林史和文化史上的意义不断得到揭示。《止园图》的传播与研究历程,是中外艺术史学史上的一项特殊案例,映射出中国与世界文化交流的复杂性和深入性。高居翰是贯穿始终的灵魂人物。
高居翰被誉为“20世纪最懂中国画的美国人”。他早年师从美国汉学泰斗罗樾(Max Loehr),1956年协助瑞典艺术史家喜龙仁(Osvald Sirén)完成七卷本巨著《中国绘画:大师与法则》,1958-1965年担任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Freer Gallery of Art)中国部主任,1965-1995年任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艺术史系。1995年高居翰荣誉退休,被美国大学艺术学会(College Art Association)授予艺术史教学终身成就奖,2004年被评为年度杰出学者(方闻和巫鸿分别于2013年和2018年获此殊荣),2007年又获授艺术写作终身成就奖。2010年高居翰被美国史密森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授予弗利尔奖章(Charles Lang Freer Medal),是第十二位获得该项荣誉的学者,此前喜龙仁(第一位)和罗樾(第七位)都曾获奖,以表彰他们在艺术史领域取得的杰出成就。
在中美文化和艺术交流方面,高居翰具有重要地位。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次年美国成立首个访华艺术和考古代表团,高居翰作为成员之一,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中美之间首次重要的文化交流活动。1977年高居翰以中国古代绘画代表团领队的身份,第二次访问中国,开启了他与中国的亲密接触,此后多次来华讲学交流。
中国美术学院高世名教授赞誉高居翰是“真正爱中国的人”,美国普吉湾大学洪再新教授和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张坚馆长称赞,是高居翰“把他所热爱的中国绘画变成一门世界性的学问”,极大地推动中国艺术在国际上从边缘走向中心,获得世界性的关注。而高居翰则谦逊地将这一成就归功于中国艺术和整个史学界。1979年他应哈佛大学邀请发表关于中国绘画的系列演讲,在开讲辞中说道,“今天得以站立此处,个人备感受宠若惊。我觉得此一光荣不仅仅属于我,而应该归给整个中国艺术史学界”,是诸多先辈、同僚和学生的共同努力,使中国艺术史“成为一个受人敬重的学科,并且在诺顿讲座中占有一席之地”。
高居翰与王季迁、翁万戈、张大千、吴冠中等许多中国学者和艺术家都有交往,常表示自己在这些交往中受益匪浅。或许是为了让他心爱的书卷和资料能够来到最渴求它们的读者身边,又或者是为了回报他毕生激情的牵系之处——中国和中国艺术,高居翰晚年将自己的藏书和研究资料悉数捐赠给坐落在杭州西湖畔的中国美术学院,共计图书2000余册、幻灯片3500多张、图片13500多幅和系列讲座视频两套,建立了高居翰图书馆,成为他留给中国的一份宝贵遗产。
这份遗产让高居翰在去世后仍与中国保持着物理上的联系。浏览高居翰的藏书,能够深切体会到他对中国艺术关注的广度与深度,而这也是高居翰对中国艺术研究最重要的贡献:极大地拓展了中国艺术所涉及的题材。他这种开疆拓土的学术态度,使许多从前被学者忽略的中国绘画门类展现在世人面前,其中最重要的,就包括园林绘画。
园林绘画的巅峰之作
高居翰的中国园林绘画研究,以《止园图》及其作者张宏为焦点,他对《止园图》的兴趣贯穿其学术生涯的始终。20世纪50年代高居翰在博物馆看到完整的《止园图》册时,还不到30岁,刚开始修习中国艺术史,致力于理解和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精英的理论和观点,并依此解读当时西方人尚知之甚少的文人及文人画。与吴镇、倪瓒、沈周、文徵明这些大家相比,张宏只是一个无名小辈;因此,高居翰虽然敏锐地意识到图中描绘的应是一座真实的园林,但并无精力投入太多关注。
随着在中国绘画领域研究的逐渐深入,高居翰越来越认识到《止园图》的特殊地位。1979年他撰写中国晚期绘画研究系列的第三册《晚明绘画》,并应哈佛大学诺顿讲座之邀,讲授晚明清初的中国绘画。晚明正是张宏创作《止园图》的时代。已过“知天命”之年的高居翰,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开始有意识地从“那些既传统、且已广为人所认定的中国思考模式中抽离出来”,重新评价中国画家的艺术成就。张宏由此再次进入他的视野,《止园图》则被他选为体现晚明绘画“充满了变化、活力与复杂性”的时代精神的典范之作。
高居翰的哈佛诺顿讲座采用中国的世界观——阴阳二元论来切入中国绘画:一端是在绘画中追寻自然化的倾向,另一端则是趋向于将绘画定型。这两股力势互相激荡,衍生出其他诸流,直到“万物”形成。这是一种极具想象力又充满诗意的宏大结构,高居翰以张宏作为前者的代表,董其昌作为后者的代表,两人共同奠定了这一二元结构,并构成前两讲的主题:一是“张宏与具象山水之极限”,二是“董其昌与对传统之认可”。将此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张宏,与有“集大成”之誉的董其昌相提并论,甚至置于董其昌之前,高居翰的此一论断可谓新奇而大胆。
高居翰注意到中国山水画有表现特定实景的一派,张宏正是此派的卓越传人。早期魏晋的山水画根源于对特定实景的描绘,到五代和北宋一变而为体现宇宙宏观的主题,但仍能看到不同山水的地理特性,于是有关中的范宽风格、南京的董源风格、山东的李成风格。元代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王蒙的《具区林屋图》,虽然与实景差别较大,但仍可确认它们与所绘风景之间某种确切而重要的关系。进入明代,对地方风景的描绘成为苏州画家之所长,沈周和文徵明等绘画大家都致力于表现苏州内外的名胜古迹。
张宏的具象山水既植根于这一脉络,又作出了重要突破:一是他描绘的未必是著名景致,因此观者无法借助熟悉的景物,而必须通过图画唤起身临其境的体验;二是张宏的笔法和构图,常有推翻成规之势。通过将观察自然的心得融入作画过程中,张宏创造出一套表现自然形象的新法则,这些都突出地体现在《止园图》中。他将线条与类似于点彩派的水墨、色彩结合起来,形象地描绘出各种易为人感知的形象。图中潋滟的池水、峥嵘的湖石以及枝叶繁茂的树木,使他笔下的景致具有了一种不同于西方透视画却又超乎寻常的真实感。
高居翰对张宏的成就评价极高,称赞他的画是中国绘画“描述性自然主义”的高峰,《止园图》是园林绘画的巅峰之作。然而,张宏笔下的止园是否真的存在呢?高居翰曾多方搜求考证,但始终无法确定止园的主人是谁。如果止园只是一座画家想象的园林,《止园图》并非根据实景创作,那么高居翰基于这套图册展开的理论建构,就不过是缺乏根基的空中楼阁。
中美学者的接力追寻
20世纪70年代高居翰决定研究《止园图》时,主要面临两项困难。一是这套图册已被拆散,分藏在四处。他只能看到其中十四幅,无法看到整套图册,限制了将它们作为一座园林完整记录的研究。另一重困难是当时中美之间的文化交流很少,他无法前来中国考察园林,也没有机会与中国的园林学者对话。
20世纪70年代是中美关系发展的关键时期。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在北京停留七天,被称为“改变世界的一周”,中美关系得到了极大改善,中美学者也逐渐恢复了接触。除了著名的“乒乓外交”,这一时期美国对中国的园林也产生了兴趣,纽约大都会美术馆希望建造一座中国庭园——明轩,作为亚洲部的核心空间。1978年陈从周应邀前往纽约,协助建造明轩,这是中美园林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桩大事。高居翰正是在这一时期遇到陈从周,有机会与中国园林学者讨论《止园图》,并将部分册页复印件赠送给陈从周。
1984年高居翰在写给邓巴顿橡树园图书馆(Dumbarton Oaks)的信中写道:中国首席园林专家陈从周来美时,我给他看了《止园图》,他非常激动,“称赞画中园林是中国园林鼎盛时期的精彩杰作。画册本身则是对这座园林的最佳视觉呈现,属于极宝贵的同期证据。”
当时邓巴顿橡树园正在筹办一场明代园林研讨会,高居翰提议邀请陈从周参加。他希望与陈从周合作撰写一篇论文,从绘画和园林两种学术角度探讨《止园图》。遗憾的是,美方通过使馆发出的多封信函都没有收到回复,未能联系到陈从周。
1996年,高居翰联合洛杉矶郡立美术馆和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举办了名为“张宏《止园图》:再现一座17世纪的中国园林”的展览。他与策展人李关德霞(June Li)找齐了20幅《止园图》,并为展览撰写了专文,这是它们被拆散近50年后首次完整呈现在世人面前。这次展览让人们认识到《止园图》各幅之间的密切联系,失去任何一幅,都会极大地破坏这套图册的完整性。展览结束后,高居翰协助洛杉矶郡立美术馆购买到私人收藏的12幅册页,其他8幅藏在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自此,20幅册页全部归公立机构所有,学者和公众能够便利地接触到。
由于中美之间文化信息交流的滞后,这次展览在中国没有引起太多反响。但获得高居翰的赠图后,陈从周一直保持密切的关注。陈从周毕生致力于收集中国的名园史料,最终编成《园综》一书,收录了历代的322篇园记,是研究中国园林最重要的文献集成之一。在《园综》开篇,陈从周刊登了高居翰赠送给他的14幅《止园图》黑白图片,这是《园综》收录的唯一一套园林影像,可见它们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园综》是学者研习中国园林的必备图书。每当人们翻开此书或阅读余暇,展看玩味书前的《止园图》时,不免会勾起一丝好奇:这套神秘的图画描绘的是哪座园林?图中的景致藏着怎样的玄机?
无有止境的止园
2010年,园林学家曹汛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发现吴亮的《止园集》。这是国内仅存的孤本。他立刻将《止园集》与在《园综》上看到的《止园图》联系起来。曹汛细致比对书中的诗文和图册,判定止园的主人正是文集的作者吴亮,《止园图》描绘的止园位于吴亮家乡——江苏常州。曹汛根据园记内容推断,这套图册绝不止14幅,希望能看到全部作品,嘱托我们帮忙留意,并提议直接与高居翰邮件联系,询问图册的信息。
高居翰听闻寻得止园园主的消息,非常欣喜。他回信说,虽然《山外山》和《气势撼人》写于多年以前,但他从未停止对止园的关注。园记的发现实在是一件令他兴奋的事情,如果有研究需要,他很愿意提供完整图册的电子文件。一个月后,高居翰给我们寄来他多年搜集的资料,提议以止园为核心,联合展开研究,撰写一部园林绘画著作。2012年,《不朽的林泉》由三联书店出版,成为国内外首部探讨园林绘画的学术专著。
通过这次合作研究,止园逐渐显露出真面目。2011年,我们根据园记、园图和现场地形,确定了止园在常州的具体位置。遗憾的是,大部分园址已开发为商业居住区,仅保留下一部分滨河公园。高居翰曾经畅想,发现遗址后,“如果有足够的资金、水源和花石等,借助张宏留下的图像信息,完全可以较为精确地重新构筑止园”。他遗憾地表示,这一愿景或许只能保存在一个不合时宜的老人心中,古老的诗意园居已无缘重现。
然而高居翰播下的种子已经落地生根。《不朽的林泉》出版后,激发了国内外对于园林画这一课题的全新关注。2015年,中国园林博物馆选定止园制作精雕模型,作为明代江南私家园林的代表,与馆藏的清代北方皇家园林的代表——圆明园模型并列。
止园模型由国家级非遗技艺传承人阚三喜大师制作,长5.4米,宽4.4米,采用紫檀、黄花梨、青田石等珍贵材料制成,几乎占据了中国园林博物馆的一个展厅。我们受邀主持学术研究,以求最大限度地忠实再现这座历史名园,完成了从绘画向园林的回归。
2018年春,宜兴博物馆馆长邢娟到中国园林博物馆参观,指出止园主人吴亮正是当代书画家吴欢的先祖。我们翻阅十册本的《北渠吴氏宗谱》,吴亮为北渠吴氏第九世,吴欢的祖父吴瀛(吴景瀛)为第十九世。同样出现在宗谱中的,还有著名画家吴冠中(第十九世)。20世纪80年代高居翰曾参加吴冠中的画展,一起合影,并撰写了《吴冠中的绘画风格与技法》一文。他绝不会料到,这位被他誉为“将中西文化融会贯通”的艺术大师,竟与自己一直追寻的止园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2018年12月,中国园林博物馆和北京林业大学联合主办了“高居翰与止园:中美园林文化交流国际研讨会”。高居翰的女儿、学生,吴氏家族的后人,以及研究绘画和园林的中外学者汇聚一堂,共同纪念高居翰为中美文化交流作出的卓越贡献。2019年10月,止园旧址所在的常州筹备举办了“止园归来”艺术展,邀请艺术家采用乱针绣、烙铁画、斧劈石等非遗工艺,围绕止园展开艺术创作,迎接曾被遗忘的历史名园回归故乡。
作为见证止园研究的青年一代,我们常常谈起止园的幸运与不幸,或偶然与必然。止园未能保存下来,与狮子林、拙政园、寄畅园等古代名园相比,颇为不幸。然而它在最辉煌、最灿烂的时刻,由张宏将园貌完整地绘到图中,却又是一种幸运。如果我们寻觅明朝的园林,止园是最原汁原味的一座,借助绘画挣脱了岁月的摧残。《止园图》流散到海外分藏多处无法完璧,是一种不幸。但张宏由此得遇高居翰这位知音,获得与其成就相称的评价,在画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却又是一种幸运。
高居翰遇到《止园图》属于偶然,与高居翰仅有一面之缘的陈从周将《止园图》带回国内也是偶然,曹汛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发现《止园集》更是偶然。其间有太多挫折,太多错过。然而跨越这漫长的时光,让所有偶然凝结为必然的,是这位美国学者对《止园图》一片痴心的坚持。
2022年《止园图册:绘画中的桃花源》和《止园梦寻:再造纸上桃花源》相继出版,前者首次高清呈现了《止园图》的全貌,后者从园林、造园家、画家、园主及家族等角度,对止园与相关的艺术、人物和时代进行了深入解读。
如今《止园图》分藏在美国和德国,止园模型和遗址位于北京和常州,它们共同孕育着新的止园故事,期待着新的交流和创造。止园的故事宛如一个梦境,有着梦境才有的无限可能,园林与绘画,过去与现在,中国与西方……各种界限与隔阂都被打破,交流与合作得以展开。止园研究由国际学者发起,先在国际上形成影响,继而由中国学者接力,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因此应该再次回到国际舞台,搭建起沟通中外的艺术桥梁,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的优美与博大。
止园不止,以止为始,通过创新传统来延续传统。中外学人们想追寻的,既是缥缈如梦的止园,也是止园所引向的梦境,不仅是为找寻过去,更是期待创造未来。
作者:黄晓(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刘珊珊(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