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从政(甲)》第五简:“闻之曰:敦五德,固三折,除十怨。”[1]其中关于“折”字之隶定,张光裕先生谓:“‘折’,楚简中所见‘折’字多读为‘制’,亦可读为‘誓’,今取后者。”并取楚帛书与《尚书》以“誓”名篇者为证,谓“固三誓”“犹约法三章也”。[2]
然而,“三誓”于文献未见旁证,且“德”与“怨”皆属于内在的情志,“誓”则是外在的约束,恐不能将此三者并提。笔者正在检索相关资料时,忽于“简帛研究”网上发现朱渊清先生的《“三制”解》[3],朱文以为“折”当隶定为“制”,并引《管子·枢言》国有三制为证:“凡国有三制,有制人者,有为人之所制者,有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者。”单就字形而言,此说于楚地简帛之文字材料有足够的证据,仅《郭店楚墓竹简》中即有如下例子:《老子》甲简十九“始折(制)有名”,《成之闻之》简三一“折(制)为君臣之义”,《性自命出》简一九“当事因方而折(制)之”,简五九“门外之治,欲其折(制)也”。《六德》简二“折(制)刑法”。《缁衣》简二六“折(制)以刑”。然而,与上下文文义相参,窃以为释“折”为“制”仍有未安。
为讨论方便计,兹将朱文所引《管子》“三制”的下文迻录于此:
何以知其然?德盛义尊而不好加名于人,人众兵强而不以其国造难生患,天下有大事而好以其国后,如此者,制人者也。德不盛,义不尊,而好加名于人;人不众,兵不强,而好以其国造难生患;恃与国,幸名利,如此者,人之所制也。人进亦进,人退亦退,人劳亦劳,人佚亦佚,进退劳佚,与人相胥,如此者,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也。[4]
显然,上述“三制”并不像“五德”与“十怨”是一组并重的概念,而是有等差的,除第一制而外,不能成为“固(坚守)”和“持行”(简七文)的对象。
其实,《从政》中这一“折”字,在简帛中除了有释为“誓”、“制”的例子外,还有相当数量释为“慎”的先例,如:《郭店楚简》《老子》甲简十一“誓(慎)终如始”,《老子》丙简十二“慎终若始”;《缁衣》简十五“故上之好恶不可不誓(慎)也”,简三十“誓(慎)尔出话,敬尔威仪”,简三十二“淑誓(慎)尔止,不愆于义”,简三十三“则民誓(慎)于言而谨于行”;《语从四》简四“口不誓(慎)而户之闭”。与“折”字形稍异,左边从幺从言或从幺从心更近于“誓”但同样释为慎的还有:《五行》简一六“慎其独也”,简一七“慎”字;《成之闻之》简三“敬慎以戒之”,简十九“可不慎乎”,简三八“言慎求之于己”、简四十“君子慎六位以祀天常”;《性自命出》简二七“其反善复始也慎”,简四九两处慎亦同。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二)·容成氏》简三十九“慎戒登贤”(李零释文)。“折”、“誓”与“慎”同属古音禅母,誓在之部,慎在真部,阴阳对转可通,因此,《郭店楚墓竹简》《老子》甲简二七“同其尘”之“尘”与上博藏《战国楚竹书》《容成氏》简一“神农氏”之“神”(李零释文)亦书作此形。
《从政》之“三慎”所指为何?竹简断残,无法落实,但从先秦儒家文献中可知其确有类似说法,竹书既云“闻之”,或正可赖传世文献探寻其源流,如:
子之所慎:斋、战、疾。(《论语·述而》)
故君子耳不听淫声,目不视邪色,口不出恶言,此三者,君子慎之。(《荀子·乐论》)
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荀子·正名》)
故政不可不慎也。务三而已: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左传·昭公七年》士文伯对晋侯语)[5]
(重耳)过卫,卫文公有邢、狄之虞,不能礼焉。宁庄子言于公(卫文公)曰:“夫礼,国之纪也;亲,民之结也;善,德之建也。国无纪不可以终,民无结不可以固,德无建不可以立。此三者(礼、亲、善),君之所慎也。”(《国语·晋语四》)
上引前三者之所慎乃作为君子之慎,后二者之所慎乃从政者之慎,与《从政》篇所指之“五德”相较,前三者皆君子取以自律,于义吻合;与《从政》之主题合观,则士文伯与宁庄子之所慎正为政者之所当慎。要之,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皆可“固(坚守)”、可“持行”。